萧彻踏着满地碎雪走向承乾殿,玄色蟒袍下摆扫过积雪,拖曳出一道蜿蜒的血痕般的印记。
他身后,椒房殿的宫人们正用浸透熏香的白布覆盖先帝遗体,卫尉佝偻的身影立在廊下,浑浊的老眼盯着新君远去的背影,喉间滚动着未说出口的叹息。
承乾殿的铜钉大门轰然洞开,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龙涎香与墨汁混杂的气息。
中书令张昀白发苍苍,正伏在御案前校阅遗诏,苍老的手指抚过“深肖朕躬”西字时微微发颤;侍中陈嵩捧着鎏金印玺匣跪坐在地,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御史大夫王琰则手握笏板,目光如鹰隼般在萧彻与遗诏间游移。
“臣等恭迎陛下!”
三人齐声叩拜,声浪震得殿内蟠龙柱上的金箔簌簌而落。
萧彻缓步踏上九级白玉阶,龙纹靴底碾过阶前的瑞兽烛台,烛火猛地窜起三寸高,将他的影子投在绘满《历代帝王图》的殿墙上。
当他的身影与壁画中那位因弑兄篡位被史书钉上耻辱柱的暴君重叠时,张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血沫溅在明黄龙纹地毯上。
“遗诏可无误?”
萧彻垂眸望向三人,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回陛下,”张昀颤巍巍展开黄绫,“行文格式、玉玺钤印皆无差错。
只是……”他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枯槁的手指悬在“深肖朕躬”西字上方。
殿内死寂如坟。
王琰突然重重叩首,玉笏板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声响:“陛下仁孝之名满天下,先帝遗诏实为天命所归!
然朝野早有传言,说陛下昨夜……御史大夫是要弹劾朕弑父篡位?”
萧彻的声音骤然拔高,袖中龙纹玉佩相撞发出清越鸣响。
他猛地挥袖,案上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来人!
将王琰拖出去杖责三十,禁足御史台!”
殿外甲胄碰撞声响起,两名金吾卫如狼似虎扑进来。
王琰挣扎着被拖走时,嘶哑的喊声刺破寂静:“陛下可知,史官的笔比刀剑更锋利!”
陈嵩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息怒!
王大人定是被奸人蛊惑……够了。”
萧彻俯身拾起一片竹简,指尖划过刻痕斑驳的文字,“宣旨:即日起大赦天下,减免三年赋税。
另命钦天监择吉日举行登基大典,凡三品以上官员须于三日内呈递贺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昀染血的衣襟,“张大人年事己高,即日起入值文华殿,不必每日上朝。”
遣散众臣后,萧彻独坐御案前。
案头新换的龙脑香正腾起袅袅青烟,却掩不住殿角铜盆里未燃尽的先帝遗物散发出的焦糊味。
他摊开空白奏章,紫玉管狼毫在砚中反复蘸墨,却迟迟未落——满朝文武的面孔在眼前轮番闪过,父亲临终时的低语又在耳畔响起。
“陛下,大理寺卿求见。”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萧彻猛地握紧笔,墨汁顺着笔杆滴落在奏章上,晕染出狰狞的黑斑。
他忽然想起昨夜椒房殿外的雪,想起卫尉压抑的呜咽,想起自己写下遗诏时,腕间突然浮现的、与父亲临终前同样位置的淤青。
铜镜中,那个身着龙袍的身影再次扭曲,父亲的声音混着风雪在殿内回荡:“彻儿,这龙椅……烫吗?”
殿外,更鼓惊破晨雾。
萧彻将染墨的奏章揉成一团,掷进火盆。
跳动的火焰中,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化作千万只张牙舞爪的恶鬼,正贪婪啃噬着帝国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