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油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出个泡。我嘶了一声,没停手。手里那几串滋滋冒油的羊肉,
翻了个面。辣椒面撒上去,烟雾腾起来,有点呛眼睛。“服务员!再来一箱冰啤!快点儿!
” 靠墙那桌光膀子大哥吼了一嗓子,脖子上的金链子晃眼睛。“来了!” 我赶紧应声,
把烤好的肉串码进盘子。油烟味儿糊在脸上,黏腻腻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痒。
我胡乱用胳膊蹭了一下。这烧烤摊的夜,才刚刚开始。
老板娘胖婶的大嗓门穿透油烟传过来:“苏晚!三号包厢加单!炭快不够了,催后头老李!
”“知道了婶儿!” 我扬声应着,端起那盘烤得焦香的肉串,快步往灯光昏暗的包厢区走。
脚底下有点黏,不知道谁洒了啤酒。走廊不长,灯光昏黄,勉强能看清门牌号。
油烟味淡了点,换成了混杂的酒气和各种菜味儿。三号包厢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里面人声嗡嗡的,像是在划拳。我腾出一只手,准备推门。一个声音,又尖又利,
像生锈的刀片刮过玻璃,猛地扎进我耳朵眼儿里。“嗨!你们是不知道!我家那死丫头,
命硬着呢!”我端着盘子的手,猛地一哆嗦。滚烫的铁盘边缘,狠狠烙在虎口上。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盘子里的肉串跟着晃荡。那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是我妈,林凤芝。
“老话儿说得好啊,” 她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酒后的兴奋和刻薄,
“那丫头就是个克夫的命!天生的!从根儿上带来的晦气!”包厢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是几声模糊的附和。“真的假的?凤芝姐?”“啧,
看着挺水灵一姑娘啊…”“水灵顶个屁用!” 我妈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炫耀她独家秘密的得意,“命不好!克死了她亲爹!你们知道吧?她爸走那天,
她才多大点儿?三岁!发着高烧,小脸通红!那大夫咋说的?‘这孩子邪性,招灾’!
”“哎呦!那可真是…”“可不是嘛!” 我妈的唾沫星子仿佛能穿透门缝喷到我脸上,
“命里带的煞!谁沾上谁倒霉!注定孤寡的命!老光棍的料!”“以后谁家敢要哦?”“要?
谁敢要个扫把星进门?” 我妈嗤笑一声,那笑声像淬了毒的针,“那不是给自己家招祸吗?
等着家破人亡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白吃白喝养这么大,屁用没有,
就知道克人!”门缝里透出的光,割在我脸上。冰凉。虎口被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股疼,顺着胳膊往上爬,钻进心窝里。像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死命地拧。
拧得我喘不上气。盘子边缘的铁锈味,混合着烤肉的焦香,还有包厢里飘出来的烟酒气,
一股脑儿涌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点铁锈的腥甜。
才没让自己真的吐出来,或者…冲进去。冲进去又能怎么样?问她为什么?问她凭什么?
这些话,从小到大,她说了二十年。像紧箍咒,死死勒着我的脑袋。每一次呼吸,
都带着这诅咒的重量。我早该麻木了。可每一次亲耳听见,都像是第一次被凌迟。原来,
心真的可以一遍遍碎掉,又一遍遍被这世上最亲的人踩进泥里。我盯着那条昏黄的光缝。
里面是我妈那张因为酒精和刻薄而扭曲的脸。还有那些看客模糊的、带着猎奇和怜悯的眼神。
手指抠进铁盘边缘,指节发白。骨头硌得生疼。脚像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喂。
”一个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低低的,有点沉。带着点刚抽完烟的沙哑。我猛地一激灵,
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僵硬地转过头。一个男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走廊顶灯的光。
影子长长地投下来,把我罩在里面。他离我很近,就隔着两步。走廊窄,他侧着身。
穿着件挺括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块表,
表盘在昏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一张脸轮廓很深,眉眼压着,鼻梁挺直。嘴唇很薄。
下颌线绷得有点紧。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有点沉。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情绪,
但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手里拿着个银色的打火机。Zippo的。“借个火?”他开口。
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但穿透了包厢里传出的嗡嗡声。他另一只手指间夹着根没点的烟。
烟蒂很干净。我脑子是木的。一片空白。耳朵里还嗡嗡响着我妈那句“克死了她亲爹”。
眼睛有点模糊。可能是油烟熏的。也可能是别的。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打火机。银色的,
有点旧,边角磨得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小小的、冰冷的武器。“嗯?
”他又催了一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点不耐烦,像针尖,刺破了我的混沌。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一直抠着铁盘边缘的手。虎口被烫伤的地方蹭到油腻的铁盘边。
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吸了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去接。指尖冰凉。
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抖得很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快要抓不住那个小小的打火机。他盯着我发抖的手。看了两秒。那深潭似的眼神,
似乎波动了一下。很细微。包厢里的喧嚣,我妈那尖利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涌出来。
“……天生的扫把星!谁沾谁晦气!等着瞧吧,这辈子,她就是个孤寡命!
老光棍都嫌她克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男人的目光,从我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慢慢移开。移向那道透出昏黄灯光和恶毒话语的门缝。
他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压,猛地从他身上炸开。
我端着盘子的手又是一抖。盘子里的肉串差点滑出去。下一秒。毫无预兆。“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走廊都跟着一颤!头顶的灯泡剧烈地摇晃起来。光影疯狂地跳动。
那扇没关严的、该死的包厢门,被一股狂暴到极点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
门板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更刺耳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包厢里所有的声音,
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斩断。死寂。绝对的死寂。时间都他妈凝固了。
呛人的烟味、浓烈的酒气、烤肉的油腻味道…混杂在一起,凝固在突然闯入的冰冷空气里。
桌子上一片狼藉。烤串的竹签、油乎乎的盘子、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还有一张张惊愕、茫然、甚至带着点被冒犯怒意的脸。全都僵在那里。像一群滑稽的木偶。
我妈,林凤芝,就坐在正对门的主位上。
脸上那得意洋洋、唾沫横飞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嘴角甚至还挂着一点刻薄的笑纹。
此刻,全被这惊天动地的踹门声,震得粉碎。只剩下一种极度惊愕的空白,
和迅速蔓延开的、被冒犯的愠怒。她手里还捏着个啃了一半的鸡翅。油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
滴在桌布上,晕开一小块难看的油渍。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射向门口。
射向那个踹门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煞神。刚刚还只是沉冷的气场,
此刻完全炸裂开来。带着一种能碾碎一切的暴戾。黑色衬衫下的肩膀宽阔,
绷紧的肌肉线条透过布料都能感受到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他微微侧着头。
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包厢里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最后,
定格在我妈那张油光光的、僵硬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裹挟着冰碴和火星。砸在死寂的包厢里。“谁他妈说她是克夫命?”声音不高。
却像一道炸雷,劈在每个人头顶。我妈手里那半截鸡翅,“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布上。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溜圆,
死死盯着门口的男人。像见了鬼。不,比见了鬼还恐怖。整个包厢,
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还有我手里盘子边缘,
因为手指过度用力而发出的、细微的咯吱声。我的呼吸都停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男人往前跨了一步。走进了包厢。
那股慑人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空气都稀薄了。他径直走向我妈。
皮鞋踩在油腻的地砖上,发出清晰、冷酷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我妈下意识地想往后缩。身体紧紧贴在椅背上。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阴影完全笼罩住她。他抬起手。指间还夹着那根没点燃的烟。
另一只手上,捏着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嚓——”一声轻响。
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诡异。他没有点烟。而是捏着那根烟,
凑近那簇小小的、跳跃的蓝色火焰。烟头迅速被点燃。一点猩红亮起。他深吸了一口。
白色的烟雾从他薄唇间缓缓溢出,模糊了他眼底的寒意。然后。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就在我妈惊恐放大的瞳孔里。他夹着那根刚点燃的烟。手腕一转。烟头带着那点刺目的猩红。
毫不犹豫地。狠狠摁了下去!“滋啦——!”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
伴随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极其难闻的糊味。烟头精准地、冷酷地,
碾灭在我妈面前那杯还剩下大半杯的、浑浊的啤酒里!浑浊的酒液里,烟头迅速熄灭,
冒出一缕极其细微的、扭曲的白烟。杯壁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焦黑的印记。
我妈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抽气声。
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男人微微俯身。隔着那张油腻的桌子。隔着那杯被玷污的啤酒。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钉进我妈惊恐的眼底。声音压得极低。
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钻进包厢里每一个人的耳朵。
也钻进我一片空白的脑子里。“这杯,算我敬你。”他顿了顿。
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以后,她归我克。”每一个字,
都像沉重的铁块,砸在地上。砸得整个包厢都在摇晃。我妈的脸,已经不是白了。是死灰。
嘴唇抖得像风中落叶。她死死盯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像是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
艰难地辨认出了什么。一个模糊的、让她灵魂都开始颤栗的轮廓。“陆…陆…陆少?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
男人直起身。那股笼罩着我妈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稍退开。但他周身散发的寒意,
却更盛。他冷冷地扫过包厢里噤若寒蝉的其他人。那些刚才还在附和、看戏的脸,
此刻全都煞白,眼神躲闪,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最后,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妈那张失魂落魄、油汗交织的脸上。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
像淬了剧毒的冰凌。“再敢咒她一句…”他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的东西,
让包厢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克夫。”死寂。
包厢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我妈像被抽掉了骨头,
瘫在椅子里,眼神涣散,只有嘴唇还在神经质地哆嗦。陆沉的目光,
终于从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包厢里抽离。像丢开一块肮脏的抹布。他转过身。
动作干脆利落,黑色衬衫的衣角在转身时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那扇被他踹得摇摇欲坠的门,
在他身后无声地晃荡。走廊昏暗的光线重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身上。
我还端着那个该死的铁盘。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虎口烫伤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盘子里的肉串早就凉透了,油凝成了难看的白色。
他朝我走过来。步子不大。皮鞋踩在油腻的地砖上,声音很轻。却一下下,
敲在我绷紧的神经上。他停在我面前。距离比刚才借火时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