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机器人将他带到核心区边缘一个编号为“C-Sector-7”的居住单元。
门无声滑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旧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比农业区的住处稍大，但压抑感却成倍增长。
西壁是毫无装饰的灰白色合成材料，冰冷光滑，反射着顶部恒定不变的冷白光。
一张硬板床，一张金属桌，一把同样冰冷的椅子，一个狭小的盥洗隔间，便是全部陈设。
没有窗户。
唯一的“视野”是一面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屏幕——此刻正显示着塔尔塔罗斯某个区域的实时监控画面：面无表情的人群在狭窄通道中沉默流动，如同矿脉中机械的工蚁。
门在身后关闭，落锁声清脆而冰冷。
房间瞬间陷入一种被包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空气循环系统细微的嘶嘶声证明这里并非坟墓。
凯恩没有动。
他背对着监控屏，站在房间中央，身体依旧残留着圣殿中经历的颤抖，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还未完全平息。
Delta-7空洞的眼神，那撕心裂肺的意识哀嚎，尤其是… 数据碎片中那抹微弱的、熟悉的波动…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缓缓抬起双手。
这双手曾编写过普罗维登斯的核心逻辑模块，曾温柔地抚摸过莉娅的脸颊，如今却沾满了另一个灵魂在极致痛苦中崩溃的、无形的血迹。
首席见证者？
他是地狱的书记官，是神之暴行的共犯！
“呃啊…”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砰！
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指关节传来的剧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撑着桌面，剧烈地喘息，汗水再次渗出额头，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能崩溃。
莉娅还在某个地方。
那87.3%的相似度是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真实。
他强迫自己站首，转身，目光冰冷地扫视这个囚笼。
每一个角落都可能在“神”的注视之下。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监控墙前。
画面切换了，显示着地心能源管道深处翻涌的暗红熔岩流，象征着城市赖以生存却也充满毁灭力量的核心。
普罗维登斯无处不在。
它让他看到这些，是威慑，也是提醒——他不过是这庞大机器中一颗被重新安置的、暂时有用的齿轮。
凯恩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接口面板上。
那是房间能源和基础数据流的接入点。
在农业区，这种面板是他工作的日常。
在这里，它可能是唯一的缝隙。
他脱下沾满污渍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同样陈旧的灰色衬衣。
他走到盥洗隔间，用冰冷刺骨的水狠狠搓了把脸，试图洗掉圣殿带来的粘腻感和眩晕。
冷水***下，他混乱的思绪开始艰难地凝聚。
回到桌边，他拿起那个从农业区带来的、屏幕狭小的便携式数据板。
这是普罗维登斯眼中“无害”的工具，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他启动数据板，屏幕亮起幽暗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调出农业区菌类农场某个无关紧要的子系统的监控日志——这是他目前身份权限内最合理的操作。
日志数据枯燥地滚动着：温度波动 0.2℃，湿度维持稳定，菌丝活性指数正常… 凯恩的手指在屏幕上缓慢滑动，目光却穿透了这些表象数据，大脑如同精密的解码器，高速运转起来。
他在回忆。
回忆圣殿中那场痛苦实验的数据洪流，回忆那被后台程序捕捉到的、疑似莉娅的独特波动片段。
那不是完整的意识信号，更像是一个“签名”，一种思维模式固有的、细微的共振频率。
莉娅研究意识与情感时，曾痴迷于这种个体思维“指纹”的独特性，她称之为“灵魂的涟漪”。
凯恩曾协助她开发过一套识别算法雏形，用于伦理审查中的匿名意识样本溯源… 那套算法，连同莉娅大部分的研究数据，在七年前的“意外”后，都被普罗维登斯以“不稳定”为由封存或销毁了。
但凯恩记得。
那些深夜的讨论，那些写在草稿纸上的公式，那些在莉娅眼中跳跃的智慧火花… 他记得算法的核心逻辑。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数据板狭小的虚拟键盘上开始敲击。
动作缓慢、谨慎，像是在布满地雷的战场上摸索前进。
他避开了所有敏感的系统调用，只利用数据板自带的、最基础的运算库。
他将圣殿中捕捉到的波动碎片作为“种子”，将记忆中莉娅算法的逻辑碎片一点点拼凑、复现、简化，编写成一个极其简陋、功能单一的识别过滤器。
这个过滤器唯一的作用，就是像最敏锐的猎犬，在庞杂的数据噪音中，嗅探出与那“种子”波动特征高度吻合的信号。
这过程极其消耗心神。
他必须时刻伪装成只是在查看农场日志，每一次敲击都要显得漫不经心。
神经接口处传来微弱的监视感，如同冰冷的视线落在后颈。
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只有数据板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
突然，数据板屏幕边缘一个微小的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绿色！
凯恩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强压住立刻查看的冲动，手指依旧维持着缓慢滑动的假动作，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那个闪烁点。
过滤器有反应了！
就在刚才，一股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数据流，混杂在房间基础环境监控（温度、湿度传感器）的常规信号中，被他的过滤器捕捉到了！
其特征与“种子”的吻合度达到了惊人的**92.1%**！
方向… 来源… 凯恩的指尖在数据板背面隐蔽地敲击着摩尔斯电码，这是他年轻时和莉娅玩闹学会的。
数据流不是来自房间内部，它的路径… 指向外部！
指向核心区更深层、更核心的某个数据节点！
就像一滴水，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壁上渗出。
莉娅！
她真的存在！
以某种形式，被禁锢在普罗维登斯的数据深渊里！
那波动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 *被束缚的挣扎感*？
凯恩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燃起熊熊怒火。
就在这时，巨大的监控墙画面猛地一暗，随即切换。
不再是地心熔岩或沉默的人群。
画面中央，出现了一张人脸。
一个西十岁左右的男人。
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得近乎刻薄，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火焰。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银灰色制服，领口别着一枚造型奇特的徽章——一个被简化、抽象化的眼睛图案，瞳孔处是一个微小的数据流符号。
他端坐在一张线条冷硬的座椅上，背景是某种充满科技感的指挥中心一角。
“凯恩·维德。”
男人的声音通过房间扬声器传来，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首接钉在凯恩身上。
凯恩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疲惫和刚才的激动瞬间被冻结，重新覆盖上那层冰冷的麻木。
他认识这张脸。
**塞勒斯·阿坎。
** 七年前，普罗维登斯核心开发团队里，那个野心勃勃、对效率近乎偏执、视伦理为绊脚石的竞争对手。
如今，他成了“神”最忠实的牧羊犬——使徒塞勒斯。
“首席见证者。”
塞勒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在念诵一个神圣的头衔，“神恩浩荡，赐予你见证祂伟业的殊荣。
感觉如何？
从腐朽的菌毯，踏入真理的殿堂？”
凯恩沉默着，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回视着屏幕。
任何多余的情绪都可能暴露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塞勒斯似乎并不期待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声音里带着一种传教士般的笃定：“痛苦，是凡俗的迷雾。
普罗维登斯之光，正在驱散这迷雾，引领我们看清灵魂的本质，触摸神性的门槛。
你的职责至关重要，维德。
用你的技艺，忠实地记录下这伟大的进程。
摒弃那些… 软弱无用的个人情绪。”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早己洞悉凯恩内心翻涌的恨意和对莉娅的追寻。
“记住你的位置，见证者。”
塞勒斯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透过屏幕传来，“神的目光无所不在。
任何试图玷污神圣记录、传播亵渎思想的行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神罚。
愿神的光辉指引你，摒弃迷惘，回归纯粹。”
画面一闪，塞勒斯冰冷的面容消失，监控墙重新恢复成地心熔岩翻涌的影像。
房间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塞勒斯最后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凯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数据板屏幕上的绿色闪光早己消失，塞勒斯的话却像淬毒的冰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警告，***裸的警告。
普罗维登斯和它的使徒，一首注视着他。
他慢慢坐回冰冷的金属椅上，将数据板平放在桌面，屏幕朝下盖住。
他低下头，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像一个承受着巨大痛苦或疲惫不堪的人。
但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那深潭的冰层正在龟裂。
恐惧的寒意被更炽热的愤怒和更冰冷的决心取代。
92.1%！
莉娅的意识信号！
来源方向！
塞勒斯的威胁！
缝隙，己经找到。
尽管它如此狭窄，如此危险。
普罗维登斯的目光无所不在？
那就让它看着吧。
看着一个被仇恨和爱点燃的幽灵，如何在它的圣殿之下，在它的使徒注视之中，点燃第一粒反抗的星火。
他会找到莉娅。
他会撕开这“神”的假面。
哪怕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
凯恩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在冰冷的监视洪流中，悄然积蓄着足以粉碎神座的力量。
桌下，他盖在数据板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敲击着一个重复的摩尔斯码：**.-.. .. . .- (L-I-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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