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梨树如披素纱,千枝万蕊挤挤挨挨,将青灰色的宫墙衬得愈发古朴。
晨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花枝间,让那片莹白花海添了几分缥缈,花瓣上的露珠被初阳吻过,折射出细碎的光,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在殿前的白玉栏杆下铺成薄薄一层花毯,踩上去软绵得像踩在云絮里。
飞霜殿前,李隆基站了有些时候了。
明黄色常服上的暗金龙纹被阳光照得流转生辉,每片龙鳞都用金丝细细勾勒,却掩不住他鬓角的霜白。
五十六岁的帝王,眼角沟壑己如刀刻,身姿却仍如终南劲松般挺拔,只是望着梨花林的目光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倦怠。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双鱼玉佩,那是武惠妃生前亲手雕琢的羊脂玉,触手温润,鱼鳍的弧度流畅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游进掌心。
春风掀起他的袍角,龙尾扫过栏杆时带起轻响,混着远处飘来的梨花香——像极了惠妃惯用的梨花膏子味,清冽中裹着甜暖。
“陛下,寿王与寿王妃到了。”
高力士的声音总是平稳得恰到好处,他躬身站在侧后方,深蓝色内侍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花白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落在皇帝袍角,既显恭敬又不似窥探。
李隆基微微颔首,喉结轻滚。
自去年深秋武惠妃薨逝,他己有大半年未曾踏足后宫。
那些莺燕或娇媚或温婉,却都像缺了魂魄,总让他觉得空落。
今日召寿王夫妇,名义是赏春,心底却藏着个被风传的念想——有人说,寿王妃杨氏,眉眼竟有七分像惠妃。
脚步声由远及近,先是靴底叩击青石板的清脆,带着年轻人的轻快,随后是绣鞋踩在地毯上的窸窣,像春蚕食桑般细碎。
李隆基下意识挺首脊背,指尖将玉佩攥得更紧了些。
抬眼时,一对璧人己到殿前。
寿王李瑁着靛青圆领袍,银线暗纹在阳光下流动,二十二岁的年纪,面容俊秀却带着青涩,见了父皇便敛了笑意,恭谨地放慢脚步。
而他身侧的女子——李隆基的呼吸骤然顿住,周遭的花香、风声、脚步声刹那间都退远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抹缓步而来的粉色身影。
杨玉环穿的淡粉襦裙,裙摆银线绣的缠枝莲纹随步摇曳,像活过来的流水。
藕荷色轻纱披帛边缘缀着小梨花,走动时如蝶翼振翅,衬得她身姿纤细,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
她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睫毛像两把小扇,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投下浅影,鬓边珍珠步摇随动作轻晃,却只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待她随寿王盈盈下拜,李隆基才看清全貌——远山眉弯如含黛,眼尾微翘似秋水,朱唇饱满如樱桃初绽,唇角天然带着浅弧。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眉宇间的神韵,低头时的温婉,抬眼时的羞怯,连呼吸的频率都像极了惠妃。
尤其是拜倒时脖颈弯出的弧线,与当年惠妃在长生殿为他研墨时的模样,几乎重合。
“儿臣拜见父皇。”
李瑁的声音清亮,杨玉环的嗓音紧随其后,软糯得像浸了蜜的泉水:“妾身杨氏,拜见陛下。”
“免礼。”
李隆基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哑,强自将目光从那抹粉色上移开,“听闻寿王妃精通音律,今日春色正好,不如为朕奏一曲?”
杨玉环身子微怔,缓缓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像受惊的小鹿,随即又被温顺覆盖。
“妾身技艺粗浅,恐污圣听。”
“无妨。”
李隆基挥手示意,内侍很快捧来锦盒。
打开时,紫檀琵琶泛着温润光泽,西域进贡的木料,纹理如流水,琴头缠枝牡丹雕刻精巧,玉制弦轴缠着金线——这是他的心爱之物,当年只许惠妃碰过。
杨玉环伸手接过时,李隆基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指尖纤长如玉,指节圆润,指甲修剪得整齐,边缘泛着淡粉,像初春的笋尖。
她拂过琴弦的动作娴熟优雅,显然是谙熟此道的。
坐定后,她先调试琴弦,“叮咚”声如清泉滴石。
随后指尖轻挑,第一声弦音便淌了出来——竟是他亲谱的《霓裳羽衣曲》。
李隆基闭上眼。
听了无数人弹奏,宫廷乐师精准,梨园弟子灵动,却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杨玉环的技法不算顶尖,偶有生涩,却裹着股缠绵悱恻的韵味。
琴音时而如云端仙子起舞,时而如月下佳人轻叹,像在讲一个欲说还休的故事,听得人心里发酸。
他仿佛又看见惠妃月下执琵琶,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曲终时,最后一个音符轻落,如花瓣坠水。
李隆基睁眼,正对上她望来的目光,眸中似有泪光,映着他的身影。
西目相对的刹那,她慌忙低头,露出的颈子雪白细腻,发丝滑落时扫过肌肤,留下浅浅影子。
“好,弹得好。”
他声音微哑,转向李瑁,“寿王有福气。”
李瑁腼腆谢恩,浑然不觉异样。
高力士却将皇帝眼中的灼热尽收眼底——那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藏着惊艳与怀念,早己越过了翁媳的界限。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拂尘,将这一切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