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总带着三分酒气。苏然踩着花月楼门前的青石板,鞋跟敲出的调子都带着醉意。
方才在楼里,红倌人用银签挑着樱桃喂他,鬓边的香粉混着酒液,黏得他颈窝发腻。
他挥挥手推开缠上来的红袖,折扇“啪”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眼尾微挑,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苏大少,不再喝两杯?”老鸨摇着帕子追出来,
脂粉气像团化不开的云。苏然头也不回,折扇在掌心敲着拍子:“留着给南宫烈吧,
他今日不是要摆庆功宴?”话里的讥诮像根细针,扎得老鸨脸色一白。谁都知道,
城主跟前的红人南宫烈,最恨旁人拿他和将军府的人比。风卷过街角的酒旗,
“醉仙楼”三个字晃得人眼晕。苏然深吸一口气,想把肺里的香粉味吐干净,
却闻见另一股味——残桃的甜,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从巷尾那片荒地里飘来的。
他皱了皱眉,那片荒地原是片桃林,去年不知怎的起了场大火,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树桩,
如今倒成了野狗刨食的地方。“爹的铁甲?”他忽然想起早上管家的话,
说将军要他去校场看新兵操练。苏然嗤笑一声,把折扇合上。铁甲太冷,
哪有花月楼的软榻舒服。他拐进另一条巷子,打算去街口买串糖葫芦——小时候娘总买给他,
酸得人眯眼,却比什么都甜。糖葫芦的糖衣还没舔到,马蹄声就炸响了。像闷雷滚过石板路,
震得人脚底板发麻。人群尖叫着往两边挤,原本松散的长街瞬间拧成麻花。
苏然被推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折扇“哐当”掉在地上,正想骂娘,一道白影就撞进了怀里。
不是花月楼姑娘的软绵,是硬的,带着冰碴子的硬。他低头,
看见一双攥着他锦袖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还有暗红的血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像要嵌进他的肉里。“救我!”声音很轻,却像烧红的铁针,扎进他耳朵里。
苏然的目光往上移,撞进一双眼睛。那是双极亮的眼,瞳仁像浸在水里的墨玉,
可眼底却燃着一团火,不是温吞的炭火,是燎原的野火,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
这股狠劲烫到了他。苏然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把她挡在了身后。黑衣人像从地里冒出来的,
黑压压一片,手里的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为首的汉子勒住马,马嘶声里,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刮过苏然:“滚!城主要犯!”南宫烈的人。
苏然认得那身黑衣——去年桃花坞出事,巡城的影卫就穿这样的衣服。他腿肚子有点软,
喉头发紧,却听见身后的人在发抖,像只被狼盯上的兔子,那点细微的战栗顺着脊背爬上来,
竟把恐惧压下去了半截。“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他捡起地上的折扇,举得高高的,
手却在抖,“欺负一个……一个姑娘?”汉子嗤笑一声,翻身下马,刀锋“噌”地出鞘,
离苏然的脸只有寸许。“欺负?”他啐了一口,“这娘们偷了‘玄铁阴符’,调影卫的信物!
城主有令,格杀勿论!你想替她死?”玄铁阴符。苏然的脑子“嗡”了一声。
他在父亲的书房见过类似的东西,铜铸的,刻着繁复的花纹,爹说那是调兵的信物,
两半合一才能生效。这女人偷这个?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那抹白影缩得更紧了,
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惨白,嘴唇却咬得通红,像要渗出血来。刀风忽然扬起,苏然闭了眼。
“住手!”一声断喝,像块石头砸进滚油里。苏然睁开眼,看见街那头来了一队骑兵,
银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人勒住马,缰绳勒得马打了个响鼻,
他的目光扫过黑衣人群,空气都像被冻住了。是苏镇南。他爹。
黑衣人的刀“当啷”掉在地上。为首的汉子咽了口唾沫,
弯腰行礼:“苏将军……这是城主要犯,窃了阴符,卑职奉命……”苏镇南没看他,
目光落在苏然身上。儿子的锦袍皱了,头发乱了,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酒意,
像只被雨淋湿的斗鸡。他的目光又移到苏然后面,那抹白影上沾着血,衣角还在滴着什么,
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团暗痕。“爹……”苏然想说话,嗓子却像被堵住了。
苏镇南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然觉得腿都快麻了,他才开口,声音不高,
却字字都砸在地上:“人,我带走。事,我查。南宫烈那边,我去说。”他顿了顿,
扫了眼地上的刀,“退下。”黑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捡起刀,不甘心地走了。
马蹄声渐远,长街上只剩下将军府的人,还有满地狼藉。苏镇南翻身下马,走到苏然面前,
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得像摔碎了瓷碗。苏然被打懵了,
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看着爹,爹的银甲上还沾着风尘,
鬓角有几根白头发,在阳光下特别显眼。“不知死活。”苏镇南的声音里带着火气,
“南宫烈的人你也敢拦?那阴符是你能碰的?”“她……”苏然想说什么,却被爹瞪了回去。
“带回府。”苏镇南转身,对亲兵吩咐了一句,自己先上了马。
将军府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把街上的风都关在了外面。苏然被管家推着往内院走,
路过花园时,看见那抹白影被两个丫鬟扶着,进了西厢房。她走得很慢,背影单薄,
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去给先生说,今日的课我不去了。”苏然对管家说。
管家叹了口气:“少爷,将军说让您去书房待着……”“不去。”苏然梗着脖子,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坐在西厢房门口的石阶上,闻见里面飘出来的药味,很苦,
像小时候喝的汤药。他听见里面有压抑的抽气声,一下一下,像揪着他的心。不知过了多久,
门开了,一个丫鬟端着药碗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她怎么样?”苏然站起来。
“还在发热,刚喝了药睡下了。”丫鬟小声说,“身上有不少伤,像是被鞭子抽的。
”苏然的手攥紧了。他想起刚才那汉子的刀,
想起南宫烈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听说他审犯人的时候,鞭子上总蘸着盐水。
天黑透的时候,西厢房的灯还亮着。苏然听见里面有动静,推门走了进去。她醒了,
正靠在床头,脸色还是白的,但眼睛亮了些,看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手往枕头底下摸,
却摸了个空。“找这个?”苏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半块黑漆漆的铁牌,
边缘不齐,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看着就沉甸甸的。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想扑过来抢,
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别动。”苏然按住她,“这就是玄铁阴符?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半块铁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叫林诗音。”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纸,“桃花坞的。”苏然愣了一下。
桃花坞,就是被烧了的那个桃林?“去年秋天,南宫烈带影卫去了桃花坞。
”林诗音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他说我们藏了前朝余孽,要搜村。村里人不肯,
他就放了火。”她抬手抹了把眼泪,“村口的老桃树,活了三百年,开的花能盖住半座山,
那天晚上,烧得像个火炭堆。”苏然的喉头发紧。他想起去年秋天,确实听说桃花坞出了事,
爹当时在书房待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红红的。“我爹是桃花坞的里正,
也是前代掌符使。”林诗音拿起桌上的铁牌,指尖轻轻摸着上面的花纹,“这半块阴符,
是他临死前交给我的,说要埋在他坟里,永不见天日。可南宫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
掘了我爹的坟,拿走了另一半阴符。”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恨意,
“他用两半阴符调影卫,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人!我偷这半块,不是要别的,
是要把它毁了,让他再也调不动影卫!”苏然看着她。她的手还在抖,
眼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像要把整个屋子都点燃。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醉醺醺的日子,
在花月楼里听曲,在赌坊里掷骰子,和那些公子哥比谁的腰带更花哨。这些日子,
在林诗音的眼泪面前,像张被水泡过的纸,一戳就破。“你好好养伤吧。”苏然站起来,
“将军府,南宫烈暂时还不敢闯。”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诗音正低头看着那半块阴符,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像幅没画完的画。接下来的几天,苏然没再去花月楼。他每天都往西厢房跑,有时带点吃的,
有时带本书,有时什么都不带,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听里面的动静。林诗音话不多,
但会给他讲桃花坞的事——讲春天漫山的桃花,讲夏天在溪里摸鱼的孩子,
讲秋天晒在院子里的桃干,讲冬天屋檐下的冰棱子。“那里的蔷薇也好看。”林诗音说,
“野蔷薇,长在石缝里,带刺,却开得泼辣。我娘最喜欢,说它比桃花有骨气。”苏然听着,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从城外采了些野蔷薇,用个粗瓷瓶装着,送到林诗音房里。
花上还带着露水,尖刺扎得他手指疼。“谢了。”林诗音接过瓶子,放在窗台上,
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意,像冰化了一角。苏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然想去爹的书房看看那把古剑。那把剑挂在墙上,蒙着层灰,爹说那是他年轻时用的,
斩过不少敌人。苏然踩着凳子把剑取下来,剑鞘是黑的,沉甸甸的,他拔出来,寒光一闪,
映得他脸发白。“想学剑?”不知什么时候,苏镇南站在了门口。苏然吓了一跳,
剑“哐当”掉在地上。“爹……”苏镇南捡起剑,用布擦了擦剑鞘上的灰。
“这剑叫‘断水’,当年我用它守过雁门关。”他看着苏然,“你以前不是总说,
舞刀弄枪的太粗野?”苏然的脸有点红。“我……我想学着玩玩。”苏镇南没说话,
把剑递给了他。“想学,就让教头教你。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那天起,
苏然每天天不亮就去校场。教头是个满脸胡子的老兵,下手没轻没重,
苏然的胳膊腿每天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没喊过疼,晚上去看林诗音时,
还会故意把袖子卷起来给她看。“逞什么能。”林诗音皱着眉,从抽屉里拿出药膏给他抹,
“疼吗?”“不疼。”苏然咬着牙,却在她碰到伤口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笑了,
眼里的光像星星。“还说不疼。”苏然看着她的笑,觉得身上的疼都值了。他想,
就这样挺好,她养伤,他学剑,爹在府里坐镇,南宫烈不敢怎么样。可南宫烈的刀,
从来都很快。那天晚上,苏然刚练完剑,浑身是汗地回房,就听见外面有喊杀声。
他心里一紧,抓起桌上的断水剑,冲了出去。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黑衣人像潮水一样涌进将军府,手里的刀闪着冷光。“去西厢房!”有人喊。
苏然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他挥剑砍倒一个冲过来的黑衣人,剑第一次染上血,热的,腥的。
他不管不顾地往西厢房跑,脚下的血让他好几次差点滑倒。西厢房的门被撞开了。
林诗音拿着一把匕首,背靠着墙,面前站着三个黑衣人,刀已经举了起来。“诗音!
”苏然喊着,冲了过去。“苏然!”她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却又立刻暗了下去,
“你快走!别管我!”苏然没理她,挥剑挡开砍过来的刀。他的剑法还很生涩,
全凭着一股蛮力,胳膊被划了一刀,血顺着袖子流下来,滴在地上。“一起走!”他吼着,
把林诗音拉到身后,背对着背。她的背很凉,却带着点韧性,像石缝里的野蔷薇。
苏然觉得心里踏实了点,手里的剑也稳了些。刀光剑影里,他听见外面传来爹的声音,
喊杀声更响了。苏镇南带着亲兵杀了过来,银甲上全是血,像从血里捞出来的。“带她走!
西角门有马!”苏镇南砍倒一个黑衣人,对苏然吼道,“别回头!”苏然拉着林诗音往外跑。
身后,爹的声音越来越远,兵刃碰撞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他们跑到马厩,
苏然解开一匹马的缰绳,把林诗音扶上去,自己正想跳上去,忽然听见“咻”的一声。
像毒蛇吐信。他看见一点幽蓝的光,快得像流星,直奔向林诗音的后心。“诗音!
”苏然想推开她,却慢了一步。那点蓝光没入了她的身体。林诗音的身体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