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言四起京城三月的风,本该是暖的,带着柳絮和桃花的甜软气息。
可今年的风钻进大学士府的高墙,只卷来彻骨的冰寒和淬毒的流言,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那本名为《玉堂春深》的话本子,像春日里最恶毒的霉菌,
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茶楼酒肆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腐烂在了圣上案头的一角。
父亲周正卿下朝归来时,那张惯常肃穆端方的脸,是铁青色的。
他宽大的朝服袖摆带翻了书房紫檀案几上一个前朝的青玉笔洗,碎裂声在死寂的庭院里炸开,
惊得檐下的雀鸟扑棱棱飞起一片。我正立在廊下,隔着疏落的花影看他,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嫩肉里,却感觉不到疼。他没有看我,或者说,他的目光穿透了我,
落在我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上,带着一种被毒蛇缠噬般的屈辱和狂怒。那眼神,
不像在看一个女儿,更像在看一件被市井泼皮肆意涂抹玷污、价值连城却骤然蒙尘的玉器。
冰冷,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近乎毁灭的厌弃。“不知廉耻!
”他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砸在地上,“我周正卿清名一世,
竟毁于宵小之手!”他猛地转向我,那目光终于有了焦点,锐利得能刺穿皮肉,“你!
即刻回你房里去!没有我的吩咐,一步也不许踏出!”母亲苍白着脸,嘴唇哆嗦着,
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父亲一个更冷的眼风钉在原地。她眼中噙着泪,
最终只是无力地对我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盛满了无能为力的哀痛。我垂下头,沉默地转身,
绣鞋踩过冰冷的方砖地,那碎裂的玉片仿佛就硌在我心尖上。绣楼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
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下去,
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窗外,那几株父亲特意为我移栽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
胭脂色的花瓣在风里簌簌地落,像一场无声的血雨。流言是无形的水银,无孔不入。
府里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变了,躲闪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而恶意的兴奋,
在我经过时,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便如影随形。父亲的动作快得惊人。
一份份烫金的名帖流水般送进府来,又流水般被送出去。
他在京中那些门第相当、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名录里疯狂地翻找、比对,
试图用一桩更显赫、更无可挑剔的姻缘,像一块巨大的遮羞布,狠狠盖住那些肮脏的字眼。
每一次前厅隐约传来陌生的青年才俊拜谒的声响,
每一次母亲忧心忡忡地向我转述父亲又见了哪家公子,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几乎无法呼吸。那个名字,柳文轩,
那个曾在我家做过几日西席、眼神总带着黏腻贪欲的寒门书生,像一条滑腻的毒蛇,
开始缠绕在父亲摇摆不定的权衡之中。“荒唐!岂有此理!”父亲在书房里对着幕僚低吼,
声音透过紧闭的门缝隐隐传来,“我周家的女儿,岂能下嫁此等卑劣小人?那是饮鸩止渴!
” 然而,幕僚压低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随即响起:“阁老息怒……可如今,
圣上既已垂询,流言如沸,若不能尽快平息……柳文轩虽卑劣,却是‘当事人’之一,
若他肯出面澄清,或……或联姻……这风波或可最快压下去……” 后面的话模糊了,
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父亲那一声沉重、压抑、饱含了无尽屈辱和动摇的叹息。那一声叹息,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萧珩。这个名字像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在我冰冷的胸腔深处跳动了一下。那个在边关苦寒之地、在匈奴铁蹄下浴血拼杀的少年将军。
临别时月下那个滚烫却未曾言明的誓言——待我建功立业,必以最盛大的荣光,迎你过门!
——言犹在耳。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我攥着胸前那枚他留下的、边缘已被我摩挲得无比温润的玄铁小剑佩饰,指尖冰凉。
他从未对任何人言明过心上人是谁,除了月下那个朦胧的许诺,
我竟连一丝可以抓住的凭据都没有。前有深渊,后无退路。绝望像浓稠的墨汁,
一点点浸透四肢百骸。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一丝微弱的光,一个模糊的念头,
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浮了上来——外祖母压在箱底,
当趣事讲给我听的那桩陈年旧约。江南巡抚沈家。一枚小小的、刻着双鱼戏水的玉蝉佩,
是当年交换的信物。玉蝉佩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我起身,走到妆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唯有一双眼睛,因为孤注一掷的决心,亮得惊人,像燃尽的灰烬里最后迸出的两点火星。
“父亲,”次日请安时,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脆弱,
“女儿……想去江南看看外祖母。京中……女儿实在透不过气来。” 我垂下眼帘,
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翻涌的一切。
周正卿正被朝堂上探究的目光和家中压抑的气氛搅得焦头烂额,闻言,
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我是否又在耍什么花样。最终,
那目光里复杂的情绪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急于摆脱麻烦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去吧。散散心也好。多带些人,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驶离京城巍峨的城门,
将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流言蜚语、父亲冰冷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个令人绝望的名字,
暂时抛在了身后。然而,我心中并无半分轻松。江南不是避难所,是另一处战场。
我靠着车壁,指尖一遍遍描摹着玉蝉佩上那两条纠缠嬉戏的鱼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仿佛在提醒我此行的孤注一掷。窗外,北地的荒凉渐渐被湿润的绿意取代,可我的心头,
依旧覆盖着厚厚的霜雪。2 江南旧约江南的春天,是浸在水墨里的。
空气湿漉漉地包裹着人,带着水汽、新叶和某种不知名花香的甜腻,
与京城干燥的风沙截然不同。我无心赏玩这烟雨朦胧的景致,
落脚在外祖母城郊一处清静的别院后,便开始了精心的织网。
没有贸然拿着那枚可笑的玉蝉佩去敲沈家的大门。那太廉价,太刻意。我要的,
是沈家公子沈砚,心甘情愿地走进这“重逢”的局。机会很快来了。
一场江南文士的春日雅集,地点恰巧选在了城西著名的“枕波园”。园内亭台楼阁依水而建,
回廊曲折,垂柳如烟。我早早探知沈砚必会到场。那日,
我特意选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衣裙,只在裙裾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几枝梨花。
发髻松松挽就,簪了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
在一众争奇斗艳、环佩叮当的江南闺秀中,这份刻意的素净反而成了最醒目的存在。
我并未挤在人群喧闹的中心,而是独自携了一张琴,在临水的一座水榭里坐下。
水榭三面环水,一面垂着细密的竹帘,半遮半掩。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
一曲《潇湘水云》便从指下流淌出来。琴音清越,带着北地少有的空灵渺远,
却又在转折处隐隐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与郁结,仿佛笼着江南烟雨的心事,
融入了浩渺的水波之中。一曲终了,余韵在水面轻轻漾开。我并未起身,只微微侧首,
目光似是无意地透过竹帘的缝隙,投向不远处回廊上那个驻足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身形颀长挺拔,如修竹临风。
隔着朦胧的竹帘和氤氲的水汽,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只觉气质温润清雅,
与这江南的山水浑然一体。他似乎被琴音吸引,静静伫立了片刻。隔着距离,
我能感觉到一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落在水榭这边。第一步,落子。几日后,
一场关于《水经注》中江南水系变迁的讲学在城中有名的“澄怀书院”举行,
主讲者是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听众皆是城中饱学之士,沈砚亦在其中。
我扮作外祖母家旁支的侄孙女,蒙着面纱,安静地坐在女眷区的角落。讲学进行到一半,
主讲的老学士论及某处古河道改道的原因,引经据典却略有偏颇。席间有学子小声议论,
却无人敢当面质疑。我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
面纱遮掩了面容,却挡不住声音的清越和条理分明。“先生高论,小女子受益匪浅。
然《禹贡》有云:‘三江既入,震泽厎定。’此处提及‘中江’、‘北江’,
所指或非先生所言……”我引述典籍,条分缕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讲堂里。
所论虽非惊世骇俗,却角度新颖,论据扎实,恰恰点出了老学士论述中的一处细微疏漏。
满堂寂静,所有目光都惊异地聚焦在这个蒙着面纱、胆大包天的女子身上。老学士先是错愕,
随即抚须沉吟,片刻后竟爽朗一笑:“后生可畏!小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老朽方才所论,
确有不严谨之处!”我微微福身:“小女子班门弄斧,先生海涵。
” 目光飞快地扫过沈砚所在的方向。他正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眼眸里,
之前的探究已被浓浓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所取代。第二步,成势。时机已然成熟。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我“恰好”在外祖母别院附近一处素雅的茶舍避雨。茶香袅袅中,
沈砚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门口。他像是偶经此地,见到我,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意外,
随即是温煦的笑意。“周姑娘?好巧。” 他声音清朗,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腔调。
我起身还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沈公子。” 寒暄几句后,
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京城近况。我并未直接提及那不堪的流言,
只字里行间流露出身不由己的无奈和远避风波的疲惫。“京城……风波之地,令人心倦。
” 我望着窗外绵绵的雨丝,声音轻得像叹息,“倒不如江南,烟雨濛濛,能洗去些尘埃。
”沈砚静静听着,目光温和而专注。他并未追问,
那份恰到好处的体贴反而让人更易卸下心防。气氛沉静了片刻,
我才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了那枚温润的玉蝉佩,
轻轻推到他面前的茶案上。“沈公子可识得此物?”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目光低垂,不敢看他。沈砚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玉蝉上,先是微微一怔,
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恍然,继而浮起一丝啼笑皆非的意味。他拿起玉佩,
指尖摩挲着那熟悉的双鱼纹路,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带着明显无奈和一丝被冒犯的弧度。
“周姑娘,”他抬起眼,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
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玩味,“若我没记错,这该是几十年前,
两家老人酒后兴起的一句戏言。当不得真。”他的直接,像一根针,
瞬间刺破了我精心维持的脆弱表象。我的脸颊倏地滚烫起来,尴尬和难堪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清亮的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了然。
仿佛在看一个走投无路、只能抓住一根可笑稻草的溺水者。“我知道。
”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这很荒谬,很可笑,是不是?
” 我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不让自己退缩,眼底却控制不住地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沈公子,我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京城已无我容身之处。” 最后一句,
声音轻若蚊蚋,带着绝望边缘的颤抖。我将自己置于悬崖边缘,
将那份狼狈和孤注一掷的脆弱,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赌的,
就是他眼底那丝尚未泯灭的温润与善意。沈砚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目光沉静如水,
仿佛在无声地度量着什么。茶舍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青石板路,
也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枚玉蝉佩,目光从玉佩移回到我脸上,
那丝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周姑娘,”他开口,
声音依旧温润,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你可知,你此刻对我所言所行,
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下的局?”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坠入谷底。他果然……什么都看穿了。
“知道。” 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从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
我就在设局。” 我闭上眼,不敢看他眼中的星光是否会因此熄灭,“利用这桩陈年旧约,
利用你的家世,利用你……可能存在的怜悯,来摆脱京城的泥沼。我知道这很卑鄙。
”“那么,”他的声音近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又可知,我此刻坐在这里,
听你说完这些,又是为何?”我倏地睁开眼。他离我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清晰的倒影——那个苍白、惶惑、如同惊弓之鸟的自己。
他眼中没有鄙夷,没有愤怒,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轻视。那里面翻涌着的,
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灼热的探究和……一种奇异的光芒,
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露出真容的稀世珍宝。“因为,”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烙印在我冰凉的皮肤上,“这局虽是你所设,但这入局之人,
是我心甘情愿。”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额发,声音低沉而清晰,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婚约,我沈砚认了。明日,我便亲自登门,拜会令外祖母,
再修书京城,向令尊周阁老,正式提亲。”3 婚约风波消息像长了翅膀,
乘着最快的驿马飞回了京城。据说父亲周正卿接到沈家措辞恭敬、礼数周全的提亲书信,
以及江南巡抚沈大人言辞恳切的私信时,在书房里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辰。
那封书信和玉蝉佩,被他反复摩挲,最终重重拍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沈家……江南沈家……”他喃喃自语,眼中是惊疑、是盘算、是如释重负,
最终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勉强算是满意的光,“虽非京畿核心,却也是封疆大吏,
清贵门庭……总好过……”后面那个名字被他咽了回去,带着浓重的嫌恶。
京中那些喧嚣的、带着恶意的流言,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在沈家正式提亲的消息传开后,
竟真的诡异地平息了大半。人们谈论的焦点,瞬间从“周家二小姐的风流韵事”,
转向了这桩突如其来的、带着点传奇色彩的“江南旧约”。
父亲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回给我的家书里,虽然依旧带着审视和告诫,
却已不再提“禁足”二字,反而多了些“好自为之”、“勿负沈家厚意”的套话。我的日子,
似乎被骤然投入了江南温软的春水里。沈砚说到做到。提亲的流程走得极快、极稳。
他几乎每日都会来别院,有时陪着外祖母说话,更多时候,是与我一起。
他不再提那场“局”,仿佛那从未存在过。他只是待我极好,好得小心翼翼,好得润物无声。
他会带我去城外十里荷塘,租一艘小小的乌篷船。船娘在船尾轻轻摇橹,水声欸乃。
他并不刻意找话,只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偶尔指着掠过水面的翠鸟,或是远处青黛色的山影,
声音温和地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典故。阳光透过船篷的缝隙洒在他侧脸上,
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当他专注地看着水面,或是为我斟上一杯新采的莲心茶时,
那份宁静仿佛有魔力,能一点点熨平我心中那些被流言和恐惧揉皱的褶皱。他知我心事郁结,
从不追问京城旧事,更不会提及那个令人作呕的名字。只在一次细雨微蒙的午后,
我对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出神时,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走到我身边。他没有碰触我,
只是递过来一方素净的、带着淡淡松墨清香的帕子。“明棠,”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名字,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雨丝,“过去种种,非你之过。那些污泥浊水,泼不到你身上。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我,“你是这江南烟雨里,最皎洁清透的月色。
”那一刻,我仓惶抬起眼,撞进他澄澈的眼底。没有一丝虚伪的安慰,
只有纯粹的信任和一种近乎守护的郑重。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激起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他尊重我的喜好。发现我爱读些杂书,
便四处搜罗有趣的游记、地方志,甚至一些闺阁中不易见到的医书图谱,
整齐地码放在别院书房的案头。他与我谈诗论画,见解独到却不显锋芒,
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我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认真地倾听、讨论。在他面前,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的周家二小姐,我第一次感觉到,
自己的想法是被珍视的。他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为我调查柳文轩。一次闲谈中,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京城那位柳生,
近来似乎与某位喜好刊印‘奇闻异录’的书商走得很近?阁老清流门第,竟被此等宵小构陷,
着实可恨。”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洞察的锐利。我的心猛地一跳,
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不仅信我,更在用他的方式,试图为我洗刷污名。
日子在江南温软的风里一天天滑过。沈砚的陪伴像一种温和的药,
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我千疮百孔的心。我开始习惯他每日的到来,习惯他温和的笑语,
习惯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清香。那份始于算计的、冰冷的婚约,仿佛被这江南的烟雨和暖阳,
渐渐捂出了真实的温度。他开始送我礼物。并非金银珠宝的俗物,而是处处透着用心。
有时是一盒新制的、带着露水清香的碧螺春;有时是一支笔锋温润的紫毫湖笔;直到一日,
他带来一个细长的锦盒。“打开看看。”他眼中含着温煦的笑意。我依言打开。
盒中红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无瑕,只在簪头处,
极其精巧地雕琢出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苞,花瓣的弧度流畅自然,仿佛下一刻就要在指尖绽放,
素雅至极,又蕴着无尽生机。“这……”我有些无措。“喜欢吗?”他轻声问,
目光落在我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上,“总觉得,该配点更好的。” 不等我回答,
他已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取下了我发间那支略显朴素的旧簪。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动作轻柔而专注,
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白玉兰簪插入我的发髻。铜镜模糊地映出我们的身影。他站在我身后,
微微俯身,专注地调整着簪子的位置,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鬓角。镜中他的眼神,
不再是初识时的探究和了然,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欣赏和……珍视。
我望着镜中那支莹润生光的玉兰簪,再看着他映在镜中专注的侧脸,
心口某个一直坚硬冰冷的地方,仿佛被那玉兰簪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有什么温暖而陌生的东西,正悄然渗入。“很好看。”他退后一步,端详着,眼中笑意更深,
带着纯粹的满足。我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簪头的玉兰花瓣,冰凉的触感下,
似乎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脸颊微微发烫,我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嗯。”那一声轻应,
似乎不仅仅是回应那支簪子。有什么东西,在我和他之间,悄然改变了。
那份被精心设计的“局”,在日复一日的真心浇灌下,
竟真的抽出了意想不到的、柔嫩的新芽。它细微,脆弱,却带着真实的心动和暖意,
让我在绝望的冰原上,第一次看到了绿洲的影子。4 金玉相撞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如同晴空炸响的惊雷。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我正临摹沈砚带来的一幅前朝山水小品,心神难得地宁静。沈砚坐在一旁看书,
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温和。外祖母身边的管事嬷嬷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激动,声音都在发颤:“二小姐!大喜!天大的喜讯!
北疆!北疆大捷!镇北军大破匈奴王庭主力,斩首数万!萧珩萧将军率部,班师回朝了!
”“啪嗒!”我手中的紫毫笔脱力地掉落在宣纸上,
浓黑的墨汁迅速在素白的纸面晕染开一大片污迹,如同我骤然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湖。萧珩!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
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那个在边关浴血的身影,那个月下模糊却滚烫的誓言,
那些无数个担惊受怕、翘首以盼的日夜……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冲击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酸楚直冲眼眶,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然而,狂喜的浪潮还未退去,紧随而来的第二句话,
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我刚刚复苏的心脏!“……还有!
萧将军……萧将军他在金銮殿上,当众向圣上求娶……求娶小姐您啊!圣心大悦,满朝皆惊!
”嬷嬷的声音还在激动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金銮殿!当众求娶!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巨大的眩晕感袭来,
我踉跄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案几,指尖死死抠进坚硬的木头里,
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狂喜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恐慌和冰冷彻骨的绝望!
回来了……他活着回来了,带着无上荣光,以最耀眼、最无可阻挡的方式回来了!
他记得月下的誓言,他竟如此高调地当众宣告!
这本该是我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场景……可是……太迟了!太迟了啊!我猛地转过头,
目光惶急地、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无法言说的愧疚,看向一旁的沈砚。
他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他就那么站着,身姿依旧挺拔如竹,
只是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眸,
此刻幽深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被猝然重击的剧痛,
是骤然失重的茫然,最后,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下去,
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慌的沉寂。他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不动,
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外祖母别院里的鸟鸣、远处的市声,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完了。这两个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冰冷地浮现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我精心构筑的、刚刚窥见一丝安稳光亮的堡垒,
在萧珩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归来的那一刻,在父亲那封言犹在耳的家书里,
在沈砚此刻沉寂得可怕的眼神中……轰然崩塌,碎成了齑粉。那场为我而设的盛大宫宴,
终究避无可避地到来了。宫灯煌煌,将整座麟德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琉璃瓦、蟠龙柱、金砖地,一切都在灯火下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丝竹管弦之音悠扬悦耳,
舞姬的广袖翻飞如云,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这是为新晋的镇国将军、北疆的英雄萧珩所设的庆功宴,极尽奢华与荣宠。我坐在母亲身边,
位于女眷席中靠前的位置。身上穿着母亲特意命人赶制的华美宫装,
茜素红的锦缎上用金线密密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光华流转,贵气逼人。
脸上敷着最上等的胭脂水粉,唇瓣点着鲜艳的朱砂色。镜中的我,容色倾城,
足以匹配这满殿的富贵荣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华服之下,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木偶。
厚厚的脂粉像一层冰冷的面具,掩盖不住内里的苍白和惊惶。每一次呼吸,
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母亲的手在桌下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同样冰凉濡湿,
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投向大殿的中心。
萧珩,就坐在圣上下首不远的主宾席上。他换下了染血的战甲,
穿着一身御赐的麒麟纹玄色锦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剑。
眉宇间战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尚未完全敛去,眼神锐利如鹰隼,顾盼之间,
自有睥睨四方的威势。他正与身旁的武将交谈,朗声大笑,意气风发,
是这盛宴当之无愧的焦点,光芒万丈。他偶尔扫视全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
当那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女眷席,落在我身上时,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仿佛在无声宣告:我回来了,
你终将是我的!这目光让我如坐针毡,心口一阵阵发紧。我几乎是仓惶地移开视线,
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寻求庇护般的本能,看向了另一侧。沈砚坐在江南官员的席位之中。
他穿着一身低调却质地极佳的雨过天青色锦袍,在一众或谄媚或激昂的面孔中,
显得格外沉静清雅。他并未看向喧嚣的中心,只是微微垂着眼睫,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面前的青玉酒杯,灯光在他俊逸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