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萧烬,传说中能吓哭塞外野狼的活阎王。我的未婚夫。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张钉在他府门上的逃婚声明:将军太凶,我先跑为敬。
只因我远远瞧见他归城时那副生人勿进的冷脸,误以为他要家暴。1我是沈糯糯。
京城著名胆小鬼,兼甜品消灭专家,兼话本子十级品鉴师。他是萧烬。
传说中能止塞外小儿夜啼,一瞪眼能吓哭草原野狼,
浑身煞气比京郊乱葬岗的阴风还冻人的活阎王,冷面杀神,当朝二品镇北将军。而我,
很不幸,是他指腹为婚、素未谋面、八字据说还挺合的倒霉未婚妻。我们的故事,
始于一张钉在他那威武森严、连苍蝇飞过都要打哆嗦的将军府大门上的逃婚声明。墨迹淋漓,
力透纸背,充分表达了我当时惊恐万状、只想脚底抹油的心情。上书七个大字:将军太凶,
我先跑为敬!落款:沈糯糯,
以及一个画得歪歪扭扭、但意思绝对传达到了的——狂奔小人儿。2这事真不能怪我怂。
三个月前,边关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蜜糖罐子,砸得整个京城甜滋滋、晕乎乎。
我那对心比天大、整天乐呵呵仿佛没长烦恼筋的爹娘,更是激动得差点把房顶掀了。
糯糯啊!我的好囡囡!我娘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一块酥饼,
眼睛亮得能当灯笼使,你的福气在后头呢!萧将军!那可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马上就要凯旋啦!你的婚事!咱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啦!
我爹在旁边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宝贝胡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对对!
英雄配美人!天作之合!闺女,爹给你准备的嫁妆,那绝对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英雄?
将军?
、眼如铜铃、声若洪钟、动不动就吼得地动山摇、一巴掌能把新媳妇扇飞八丈远的莽夫形象。
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比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冒得还快。英雄归城那天,全京城万人空巷。
我被我那兴奋过度的娘亲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像一片无助的小叶子,
被推搡着挤到了最前排。锣鼓喧天,旌旗招展,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
震得人心头发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高头大黑马上,一身玄铁重甲,
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拒人千里的乌光。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如同刀削斧凿的下颌。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
周身弥漫着一股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寒意。
那双眼睛……我的天爷!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那双眼睛扫过来的一瞬间,
我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腊月冰窟窿的最底层,连脚趾头都冻僵了!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那是在审视一块石头,一片枯叶,或者……一个即将被他一刀劈开的敌军脑袋。杀气!
绝对是杀气!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哪是夫君?这分明是活阎王本尊驾临!这要是嫁过去,洞房花烛夜可能就是我的头七!
我沈糯糯大好年华,还没吃遍京城新开的八家点心铺子,
还没看完新出的《风流俏狐仙大战冷面俏书生》下册,怎么能折在一个会打人的凶神手里?
跑!必须跑!立刻!马上!刻不容缓!趁着爹娘还在垫着脚、伸着脖子,
激动地朝着那位“煞神”挥手绢天知道他们哪来的勇气,
我一把薅住旁边同样看得小脸煞白、腿肚子转筋的贴身丫鬟春桃,
凭借着多年躲避夫子抽查功课练就的灵活身法,泥鳅般滑出人群,
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京城最热闹、最鱼龙混杂、最适合藏身的——西市“百戏坊”杂耍班子。
顺便,在春桃惊恐得快晕过去的眼神注视下,我发挥毕生最快的写字速度,
在那张决定命运的纸条上,龙飞凤舞地留下了我的“遗言”,啊不,是“免责声明”,
让一个跑腿小哥务必钉死在将军府那扇看着就让人腿软的大门上。做完这一切,我拍着胸口,
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全了!百戏坊里多好啊!喷火的张大叔像只憨厚的大熊,
走索的云娘姐姐身姿轻盈如燕,变戏法的胡老头能把铜钱玩出花儿来。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脂粉味、烤饼的香气和自由的甜味儿!最重要的是,
这里没人认识我沈糯糯,更没人会把我跟那个活阎王扯上关系!我沈糯糯,
要在这里开启我的新生!当一个快乐的、自由的、不用提心吊胆怕被家暴的杂耍班打杂小妹!
3理想很丰满,现实……它总是喜欢在你最得意的时候,冷不丁给你一记撩阴腿。
就在我啃着糖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猴戏,
盘算着下午是去偷学两手转盘子还是跟云娘姐姐套近乎学个简单的鹞子翻身时,
春桃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小姐!来…来了!他他他…他找来了!糖人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的笑容也瞬间僵在脸上。谁…谁来了?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
心里那点侥幸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灭得透透的。春桃都快哭了,
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百戏坊入口处那个逆着光、高大得几乎堵住整个门框的身影。将…将军!
是那个活…萧将军啊!晴天霹雳!我感觉头顶的太阳都暗了下去。他怎么找来的?这么快?
那张纸条难道没起到丝毫的恐吓作用吗?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恐吓,
只想把我抓回去就地正法?我惊恐地瞪大眼睛。门口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微微侧过头。阳光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侧脸轮廓,即使换了身看似寻常的玄色锦袍,
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依旧像无形的冰锥,瞬间冻僵了周遭喧闹的空气。
几个原本吵吵嚷嚷等着看戏的看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旁边挪了挪。完了完了!
吾命休矣!我吓得魂飞天外,第一反应就是钻桌子底!身体比脑子快,哧溜一下就矮了下去,
试图把自己塞进前面一个看客的板凳下面。糯糯!
一声刻意拔高、带着点夸张热情的呼唤,像根钩子,精准地把我从桌子底下钩了出来。
我僵硬地抬起头,对上我娘那张笑得像朵盛放菊花的…假脸。她旁边站着我爹,
同样努力挤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心虚和…谄媚?
而那位活阎王,萧烬萧大将军,就站在我爹娘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庞愈发冷白,薄唇依旧抿着,
眼神深得像古井寒潭。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我沾了灰土的裙摆上,那眼神平静无波,
却让我觉得膝盖发软,差点当场给他跪下。哎呀!我的好闺女!可算找着你了!
我娘几步冲上来,一把将我拽起来,力道之大,差点把我胳膊卸了。
她一边用力拍打我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用那种能穿透三条街的嗓门,
热情洋溢地对着周围探头探脑的观众解释: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跟她萧家表哥闹了点小别扭,就躲到这戏班子里来!害得她表哥好找!看看,急得脸都白了!
表哥?我震惊地看着我娘,又看看那位“脸都白了”的“表哥”。
萧烬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在周围好奇目光的聚焦下,似乎更僵硬了,
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就是就是!我爹赶紧上前帮腔,对着萧烬,
语气熟稔得仿佛真是一家人,贤…呃,萧…那个大侄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糯糯这孩子就是贪玩!跟她娘年轻时候一个样!跑不了多远!他一边说,
一边偷偷朝萧烬使眼色,那意思大概是:兄弟,给个面子,配合一下!
萧烬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落在我爹那张写满“求求了”的脸上。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从薄唇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低沉微哑:……嗯。表哥?旁边一直处于石化状态的春桃,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茫然重复了一句。对!表哥!我娘斩钉截铁,
一把拉过春桃,春桃你这丫头也真是,小姐闹脾气,你也不劝着点?还跟着胡闹!快,
见过表少爷!春桃看看我娘,又看看萧烬那张能冻死人的脸,再看看一脸生无可恋的我,
最终,在“活阎王”无形的威压下,选择了屈服。她哆哆嗦嗦地行了个礼,
声音细若蚊呐:…表…表少爷好。周围的看客们恍然大悟,窃窃私语起来。哦!
原来是表哥表妹闹别扭啊!啧啧,这小娘子脾气还挺大!
不过这表哥…气势可真够吓人的,怪不得小娘子要跑…听着周围的议论,
我娘满意地笑了,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外交斡旋。
她亲热地挽住萧烬的胳膊这个动作让我和春桃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把他往我这边带:来来来!大侄子!糯糯在这儿呢!你们兄妹俩好好说说话!
误会解开了就好!萧烬被我娘硬生生拽到我面前。距离骤然拉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味和一丝若有似无铁锈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压迫感更强了。我像只被猛兽盯住的小鹌鹑,头埋得低低的,
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头顶的发旋,沉默了几息。
那几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刻意放缓了,
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度:糯…糯表妹。……我头皮发麻,
一个字也憋不出来。离家几日,姑父姑母甚是忧心。他继续说着我娘给他编好的台词,
语气平板得像在念军报,跟我回去。回去?回去等着被你收拾吗?门都没有!
恐惧瞬间压倒了理智。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破罐子破摔,脱口而出:我不!我…我要留在百戏坊学艺!
我要学翻跟头!空气再次凝固。我爹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春桃绝望地捂住了脸。
周围看戏的眼神更加兴致勃勃。萧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
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看着我,
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提出了匪夷所思作战计划的新兵蛋子。学…翻跟头?他重复了一遍,
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茫然的疑问。对!翻跟头!我豁出去了,梗着脖子,
指着不远处正在场中热身、准备表演连续空翻的年轻武生,就…就学那个!
我要留在这里当学徒!我娘急得直跺脚:糯糯!你胡闹什么!我爹也急:闺女!
那多危险!摔着了怎么办?萧烬没理会我爹娘的焦急,他的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
落在那武生矫健的身影上,然后又缓缓移回到我脸上。
他那张如同精工雕琢、却毫无温度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类似“费解”的神情。
他似乎在权衡,在思考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百戏坊的班主,
一个精瘦干练、眼珠子滴溜转的中年汉子,此刻搓着手凑了上来,看看我,
又看看气势迫人的萧烬,赔着笑道:这位…呃,表少爷?沈姑娘在我们这儿挺好,
手脚也麻利,帮着干了不少杂活…她要是真想学点本事强身健体,我们这儿也是欢迎的…
萧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班主,班主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剩下的话自动消音。
场中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那武生翻腾落地的轻微声响。就在我爹娘快要急晕过去,
我也快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萧烬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好。……?我愣住了。既是表妹想学,他看着我,
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陪你。轰——!
我感觉天灵盖被一道惊雷劈中了。陪我?陪我学翻跟头?
这位身高八尺、一身煞气、据说在战场上能徒手拧断敌人脖子的镇北将军?陪我学翻跟头?
我爹娘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春桃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班主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
萧烬却像是没看到众人的震惊,他抬手,解开了锦袍最上面那颗束缚的盘扣,
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截喉结。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班主,
他转向已经完全石化的班主,烦请安排场地,寻个师傅。语气平淡,却像是在下达军令。
4噩梦,开始了。百戏坊后院那片平整的沙土地,成了我的刑场,也成了萧烬的…嗯,
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滑铁卢。教我们的是班子里最年轻的武生,叫小六子,
身手灵活得像只猴儿。此刻,他站在我和萧烬面前,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眼神根本不敢往萧烬那边瞟。沈…沈姑娘,表…表少爷,小六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飘,
这…这翻跟头呢,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讲究个胆大心细,腰腹用力,顺势而为…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示范了一个漂亮的前空翻,落地轻盈无声。看,就这样,重心前倾,
双手撑地,腰用力,腿蹬直…懂了吗?小六子示范完,小心翼翼地问。我眨巴眨巴眼,
似懂非懂。萧烬则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嗯。那…那沈姑娘先试试?
小六子看向我,带着鼓励。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地中央,回忆着小六子的动作,
学着样子弯下腰,双手撑地,撅起屁股,然后…猛地一蹬腿!哎哟!重心完全失控!
整个人像个歪倒的陀螺,侧着就砸进了沙地里,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扬起的沙子糊了一脸。噗嗤!旁边围观的几个杂耍班学徒没忍住,笑出了声。
春桃捂着脸,不忍直视。小姐!腰!腰用力啊!春桃急得直喊。我揉着摔疼的屁股,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刚想抱怨两句,一抬眼,就对上了萧烬的目光。他依旧站在原地,
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平静地看着我,既没有嘲笑,也没有不耐烦。那眼神,
反而让我莫名地有点…心虚?好像自己没翻好,给他丢人了似的。萧…表哥,
我拍拍身上的沙子,有点赌气,要不你先来?让我见识见识?哼,
我就不信你一个拿刀砍人的,还能比我翻得好!萧烬的视线在我沾满沙子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然后,移开了。他没说话,只是迈开长腿,走到了我刚才的位置。他站定,身姿依旧挺拔,
但那份沙场磨砺出的锐利和紧绷,在此刻准备“翻跟头”的动作下,
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违和感。他微微弯腰,那双能拉开三石强弓、挥动沉重陌刀的手,
有些迟疑地、带着一种处理易碎品般的谨慎,撑在了沙地上。玄色的锦袍因为这个动作绷紧,
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背脊线条。然后,他尝试着蹬腿。动作…怎么说呢?僵硬。极其僵硬。
像一块沉重的、生了锈的铁板,试图完成一个它完全无法理解的柔软动作。腿是蹬出去了,
但腰腹完全没跟上那股劲儿,上半身和下半身仿佛分属于两个毫不相干的系统。
只听“砰”一声闷响!不是轻盈的落地声,而是实实在在的、沉重的肉体与沙地撞击的声音。
这位在千军万马中都能屹立不倒、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
侧摔在了沙地上。动作笨拙得…令人发指。噗——哈哈哈哈!这次我没忍住,
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刚才摔跤的郁闷一扫而空。哈哈哈!表哥!
你这…你这翻的…是跟头吗?是铁板砸地吧?哈哈哈哈!萧烬撑着手臂,
迅速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动作依旧利落,但耳根后面,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了一片可疑的红晕。他掸着锦袍上沾染的沙土,动作有些用力,
薄唇抿得更紧了,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看我,也没看笑得东倒西歪的我,
只是盯着沙地,仿佛那里突然长出了一朵绝世奇葩。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偷笑的学徒们此刻全都死死捂住了嘴,肩膀疯狂抖动,脸憋得通红,大气都不敢喘。
小六子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咳…萧烬低低地咳了一声,
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
糅合着一丝极淡的窘迫、无奈,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再来。他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