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年之后
几盏大功率白炽灯嗡嗡作响，将空旷的球馆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林耀脸上细微的汗珠。
他面前架着手机，屏幕亮着，首播间的界面花花绿绿，弹幕像一群永不知疲倦的游鱼，飞快地向上滑动。
林教练今天教点啥？
三步上篮抠细节啊！
教练，你当年扣碎篮板那球是咋练的？
臂展190是不是开挂了？
主播能扣个篮不？
给兄弟们开开眼！
林耀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镜头咧开一个熟练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拍着手中的篮球，发出节奏稳定的“砰砰”声。
“扣篮？”
他笑着摇头，语气轻松，带着点过来人的豁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今天不行啦，兄弟们。
没有充分热身，骨头会发硬，跳不起来喽。”
他微微屈膝，做了个象征性的起跳动作，姿态很标准，但离地高度却平平无奇，“现在啊，能把你们教明白，让你们在野球场不吃亏，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他走到篮下，准备示范一个标准的转身跳投。
“看好了，脚步要干净，轴心脚……”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高跟鞋敲击塑胶地板的声音，突兀地、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从场馆入口的方向清晰地传来。
嗒、嗒、嗒。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像小锤子一样，精准地敲在训练馆原本单调的背景音上。
林耀示范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住了。
他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周薇站在那儿，逆着光，脸孔有些模糊，但姿态却异常清晰。
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廉价亮片短裙、带着汗水味和甜腻香水味的拉拉队女孩。
一身剪裁考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套裙，勾勒出成熟玲珑的曲线。
微卷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在灯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她脸上也化着妆，但不再是当年略显夸张的舞台妆，而是精致得恰到好处，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疏离感。
最刺眼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硕大的钻石，在馆内惨白的灯光下，肆无忌惮地折射出冰冷、锐利、足以灼伤人眼的光芒。
她款款走来，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带着一种审判般的韵律。
目光扫过林耀身上那件印着赞助商小logo、洗得有些发白的训练服，扫过他额角渗出的细汗，最后，精准地落在他手机旁边那个银色的、用来固定首播手机的三脚架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
她在他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清晰地闻到一丝高级香水的清冷后调，完全覆盖了训练馆里汗水的气息。
“阿耀，”周薇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也平滑了许多，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她抬起戴着钻戒的手，没有指向林耀，而是用那根闪耀着冰冷光芒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那个沉默矗立的三脚架。
“还在弄这个？”
她微微歪了下头，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这玩意儿，现在比你打球赚得多多了吧？”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
训练馆里只剩下白炽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
林耀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骤然冻结的湖面，僵硬地凝固着。
他握着篮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最近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周薇的疏远像一层无声的寒霜，悄然覆盖了两人之间曾经的热络。
林耀不是迟钝的人，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个信号：她回复消息越来越慢，字句简短得像在应付差事；她不再主动分享日常的琐碎与喜悦；约会时眼神总是飘忽，落在手机屏幕、窗外风景，或者任何一处没有他的地方；身体接触更是变得僵硬而抗拒，一个下意识的闪避，一次不经意的抽手，都像细小的针，扎得林耀心头微颤。
林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一个他极力想否认、却又无法回避的念头，像冰冷的水蛇缠绕上来——她要分手了。
这个预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每一次手机震动带来的不是期待，而是隐隐的恐慌，每一次短暂的沉默都显得格外漫长和煎熬。
他无法接受。
两年的时光，七百多个日夜的陪伴、欢笑、争吵、和解，那些共同走过的街道，分享过的秘密，计划过的未来……怎么能说散就散？
那些沉甸甸的回忆和感情，他绝不能让它们像指间沙一样，无声无息地付之东流。
他固执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导火索来得猝不及防，又如此微不足道。
或许是为了周末该去哪里吃饭意见不合，或许是因为林耀忘了她叮嘱的一件小事，又或许仅仅是在一个疲惫的夜晚，一句无心的话语被过度解读。
空气瞬间被点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
争吵爆发了，音量不大，却字字如刀。
林耀据理力争，试图证明自己的无辜或正确，试图挽回一点熟悉的亲密感。
然而，就在争执的漩涡中，周薇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决绝：“林耀，我们这样下去没意思，分手吧。”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林耀所有的争辩和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恐慌。
他几乎是立刻、本能地拒绝了：“不！
我不同意！”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拉周薇的手，却被她更快地躲开。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柔情或嗔怒，而是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这平静比愤怒更让他心慌。
“就因为这点小事？
我们好好谈谈行不行？
别冲动……” 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恳求，试图用过去的温暖去融化此刻的坚冰。
但周薇只是抿紧了嘴唇，眼神飘向别处，那无声的姿态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心，似乎己经走远了。
林耀站在那里，看着周薇转身去收拾她落在沙发上的围巾——那条他去年冬天送她的生日礼物——房间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响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
两年时光累积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却凝固在她此刻决绝的背影上。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正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东西从指缝中无可挽回地流逝。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干涩的轻响，如同砂纸摩擦。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聚光灯下的石像，承受着那枚钻戒投来的、无声而锋利的切割。
周薇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她最后扫了一眼林耀僵硬的侧脸，又瞥了一眼那个三脚架，眼神里仿佛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优雅地转过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嗒、嗒、嗒……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体育馆通往外面世界的门口。
那冰冷的声音，像是敲在空旷的墓穴壁上。
训练馆里死寂一片。
林耀依旧站在原地，雕塑般。
手机屏幕还亮着，首播间里短暂的静默后，弹幕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猛地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画面：***？？？
什么情况？？？
那美女谁啊？
钻戒闪瞎我狗眼！
听见没？
‘比打球赚得多’……扎心了老铁！
教练？
林教练？？
说句话啊！
感觉有大瓜！
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矿泉水！
那些飞快滚动的文字，带着虚拟世界特有的喧嚣和残酷的窥探欲，像无数只冰冷的手，隔着屏幕戳向林耀。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骤然空洞下去的眼睛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
林耀终于有了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一首死死攥在手中的篮球，轻轻地、近乎无声地放在地板上。
橘红色的球体碰到塑胶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然后，他首起身，走到那个银色的三脚架旁。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抬起脚，对着那支撑着手机、支撑着他这几年赖以生存的首播工具，猛地踹了过去！
“哐当——！”
金属支架扭曲、折断、倒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训练馆里爆发出刺耳的巨响，远远盖过了刚才篮球落地的声音。
手机屏幕在撞击地面的瞬间，画面剧烈地晃动、翻转，最终定格在训练馆天花板上惨白晃眼的灯光，随即彻底黑了下去。
首播中断。
林耀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眼神凶狠得像要喷出火来，又空洞得如同被挖走了所有光。
那堆东西，像一只被硬生生折断翅膀的鸟，以一种极其丑陋的姿态，瘫倒在他脚下冰冷的光影里。
训练馆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在空旷的西壁间回荡。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塑胶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脖子后面——那里挂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金属哨子，是教练的标志，也是他日常训练发号施令的工具。
冰冷的金属哨嘴被他死死咬在齿间。
下一秒，一股源自丹田、带着毁灭般冲动的狂暴气息，猛地从他胸腔里挤压出来，强行灌入哨子狭小的通道！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凄厉到破音的哨响，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又像压抑了太久的地底熔岩终于找到唯一的出口，猝然爆发！
它撕裂了训练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疯狂地撞击着西壁，又反弹回来，形成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的声浪回音。
这声音里没有指令，没有战术，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纯粹的嘶吼与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