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青棠

檐角的雨珠串成线，把青灰色的瓦当浸得发亮。

沈清芷坐在窗边描花样子，笔尖刚蘸了石绿，宣纸上的缠枝莲正要勾出最后一片花瓣，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铜铃声——那是阿爹从码头回来时，腰间挂着的铜铃在响。

这铃声她听了十六年，从记事起，只要阿爹的船靠岸，这清脆的响声就会顺着青石板路飘进院子，像在说“我回来了”。

她撂下笔往外跑，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惊得几只雨燕扑棱棱飞起来。

檐下的积水被踩得溅起细小的水花，打在浅碧色的裙角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阿爹！”

她的声音裹着雨气，清亮得像檐角滴落的水珠。

沈父肩上搭着半干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有些透亮，隐约能看见里面方块状的糕点。

看见女儿跑过来，他被海风和日光吹得黝黑的脸上立刻弯起笑纹，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未干的水汽：“慢些跑，当心摔着。”

他把油纸包往她怀里塞，掌心带着码头特有的潮湿凉意，“刚出炉的桂花糕，你娘爱吃的。”

沈清芷踮脚帮他摘下雨帽，竹编的雨帽边缘还在滴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进袖口。

鼻尖忽然嗅到一丝陌生的香气——不是码头惯有的鱼腥味，也不是阿爹修船时总沾着的桐油味，更不是镇上胭脂铺里常见的廉价香粉味。

那香气很淡，混在雨气里若有似无，倒像极了去年跟着官太太们来镇上烧香的夫人身上带的味道，是城南“香雪坊”里卖得最贵的玫瑰露，一小瓶就要三百文，够家里买半个月的米。

她刚要开口问，就见阿爹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手。

那动作很快，像怕被人看见什么宝贝，可沈清芷还是瞥见了——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半片水红色的绫罗。

那料子在雨里泛着柔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镇上布庄里最好的杭绸，都没有这样细腻的光泽。

“先进屋吧，你娘该等急了。”

沈父揉了揉她的发顶，掌心的茧子蹭得她头皮有些痒。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像是藏着心事，说完就径首往正房走，脚步比往常快了些，蓝布衫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那玫瑰香又飘了过来。

正房里的铜炉煨着陈皮茶，橘红色的炭火在炉底明明灭灭，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沈母正对着账本蹙眉，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素面布裙，头发用一根素银簪挽着，鬓角有几缕碎发垂下来，沾了点水汽。

听见动静，她抬头时眼里的倦意立刻化了，起身接过沈父手里的空包袱：“这次走了半月，可把清芷盼坏了。

前几日她还说，要去码头接你呢。”

沈清芷把桂花糕搁在八仙桌上，油纸被她小心地掀开一角，金黄的糕点上撒着细密的桂花，甜香立刻混着陈皮茶的味道漫开来。

她偷偷打量阿爹，看他坐在桌边的太师椅上，正解腰间的钱袋。

那钱袋是娘用旧布改的，边缘己经磨得起了毛。

他解绳结的动作顿了顿，沈清芷眼尖地看见——钱袋比上次他出门回来时瘪了不少，连平时总塞在里头的碎银碰撞的叮当声都没了，倒像是只装了几枚铜板。

“这趟货不大顺。”

沈父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把钱袋里的东西都倒在桌上。

几枚铜板滚出来，在桌面上发出单薄的声响。

他把铜板往沈母面前推了推，声音有些干涩：“先够家用，过几日我再去寻趟活计，码头那边说有艘商船要修，能挣些工钱。”

沈母没接话，只转身从柜里拿出个粗瓷碗，把刚温好的陈皮茶倒进去，递到沈父面前。

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袖口，沈清芷看见，那水红色的绫罗角又露了出来——这次看得真切，绫罗上面绣着半朵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蚂蚁爬，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用金线勾了边，是镇上绣娘绝绣不出来的手艺。

她小时候跟着绣娘学过半年针线，知道这样的绣活，单是工时就够寻常人家过一个月了。

夜雨渐渐大了，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敲窗。

沈清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被褥里还带着晒过的阳光味，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爹娘的房间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顺着墙缝飘过来。

“……那妇人说，只要肯把清芷送去，每月给二两银子……还能先预支三个月的……”是阿爹的声音，带着为难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疯了？”

沈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下去，变成压抑的尖锐，“清芷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怎能送去那种地方？

就算是饿死，也不能让她去受那份罪！”

“可船行的债催得紧啊！”

阿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李掌柜说，再不还那笔银子，他们后天就要来拆我们的房子了！

你让我们一家三口睡大街吗？”

后面的话被更大的雨声吞没了。

沈清芷攥紧了被角，指节捏得泛白，棉絮被她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知道爹娘说的“那种地方”——是城里最大的教坊司，名叫“玉楼春”。

听说里头的女子都要学歌舞弹唱，穿着华丽的衣裳，供达官贵人取乐。

前几日她去城里采买针线时，还见教坊司的马车停在巷口，那马车是枣木做的，车轮上镶着铜边，比县太爷的马车还要气派。

车帘被风掀开的瞬间，她看见一个穿绿裙的姑娘坐在里面，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耳坠上的珍珠大得像龙眼，可她眼里却没有一点光，像蒙着一层灰的琉璃。

天快亮时，雨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

沈清芷听见隔壁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悄悄走了出去。

她悄悄爬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窗纸往外看。

院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阿爹手里拿着个小木箱往后院走。

那木箱是红木的，上面了把黄铜锁，锁孔上还挂着片新鲜的玫瑰花瓣——就是玫瑰露里常泡着的那种花瓣，还带着露水的湿气。

后院只有一间堆柴的小棚子，平时除了取柴，谁也不会去，他拿木箱去那里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去年生辰，阿爹蹲在码头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给她买的木簪。

那木簪是用桃木做的，雕着朵简单的玉兰花。

他说：“我们清芷，将来要寻个读书人家，知书达理，能疼你护你。

到时候阿爹给你打一套银首饰，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让你像这玉兰花一样，干干净净的。”

那时他的手指在木簪上摩挲着，眼里的光比码头的日头还要亮。

廊下的玉兰花被夜雨打落了不少，白色的花瓣泡在积水里，软塌塌地浮着，倒像极了谁掉的眼泪。

沈清芷捡起一片花瓣，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湿意，就听见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声——那声音从远及近，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最后“吱呀”一声停在了她家柴门外。

她赶紧缩回门后，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柴门“吱”地被推开了，阿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只手上戴着枚白玉扳指，玉色温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沈清芷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只看见半张被车帘阴影遮住的脸，鼻梁很高，嘴唇很薄，嘴角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人准备好了？”

那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冽又冰冷。

沈父的声音在发抖，带着明显的讨好：“再、再给我一日……就一日，我一定给您答复。”

“沈老板，”那人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倒像淬了冰，“我耐心有限。

明日此时，若见不到人，你就去船行李掌柜那里领自己的船板吧。”

马车重新动起来时，沈清芷看见车身上刻着一朵银莲——那是京城里最有权势的安远侯府的标志。

去年她在城里的画本上见过，画本上说，安远侯手握重兵，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

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怎么会和侯府扯上关系？

她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时，雨彻底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把院子里的青砖照得一片亮堂。

沈清芷推开了爹娘的房门，沈母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着那本账本，眼角还挂着泪，泪珠把账本上的字迹打湿了，晕成一片模糊的墨痕。

沈父不在房里，只有他常穿的那件蓝布衫搭在椅背上，领口别着一枚她从没见过的银质莲花扣。

那莲花扣做得极精巧，花瓣层层叠叠，中心还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枚莲花扣。

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忽然让她想起昨夜阿爹藏起的绫罗、陌生的玫瑰香，还有那辆停在柴门外的银莲马车。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忽然被一根线串了起来——阿爹不是欠了船行的钱那么简单，他和那个安远侯府的人做了交易，而交易的筹码，是她。

沈清芷把莲花扣攥在手里，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她要去收拾东西——不是等爹娘来送，是她自己要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像那朵泡在水里的玉兰花，等着被人随意捡拾。

她打开自己的木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都是娘用旧布改的，浆洗得有些发硬。

她把衣裳叠好，放进一个蓝布包袱里，又把阿爹去年送她的桃木簪子插在发髻上。

最后，她犹豫了一下，把那枚银莲花扣也放进了包袱——这或许是找到真相的唯一线索。

院门外的石板路上，马车留下的辙印还没被雨水冲净，像两道深深的伤疤。

沈清芷拎着小小的包袱，站在自家院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门楣上还贴着过年时的福字，红纸己经有些褪色，边角卷了起来。

墙角的青苔爬得老高，把青砖染成了墨绿色，那是她小时候常蹲在那里看蚂蚁搬家的地方。

“阿爹，阿娘，我走了。”

她对着门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等我找到能保护你们的办法，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在心里默默说，然后转身走进了巷口的晨雾里。

雾很浓，白茫茫的一片，把整个镇子都裹了起来，连路边的槐树都只露出个模糊的影子。

沈清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冰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脚趾冻得有些发麻。

可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只能凭着记忆往镇外走——她记得阿爹说过，镇外有一条通往省城的路，那里人多，或许能找到活计。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渐渐散了些，能看见远处的田埂了。

路边有个卖豆浆的小摊，一个老汉正蹲在地上生炉子，豆浆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她肚子“咕咕”叫。

她摸了摸怀里，只有昨天阿爹给的桂花糕，还剩下两块，被油纸包着，软乎乎的。

她刚想拿出一块来吃，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很快，带着尘土飞扬的气势，不像普通的赶路马车。

沈清芷心里一紧，赶紧往路边的芦苇丛里躲。

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叶子边缘很锋利，刮得她的胳膊有些疼。

马蹄声停在了她刚才站的地方。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勒住缰绳，他腰间佩着刀，刀鞘上刻着银莲花——是安远侯府的人！

“刚才好像有个丫头往这边走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催促，“侯爷说了，务必在午时前找到人，仔细搜！”

沈清芷捂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

芦苇丛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用刀拨开芦苇，叶子“哗啦”作响。

她往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桃木簪子滚了出来，落在湿泥里。

“这边有动静！”

有人喊了一声，脚步声立刻朝她这边涌来。

沈清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影，忽然看见旁边有个被杂草盖住的土洞——那是猎人用来捕兔子的陷阱，不算深，但足够藏住一个人。

她想也没想，扒开杂草就跳了进去。

洞不深，也就到她胸口，底下铺着些干草，还算松软。

她刚把杂草重新盖在洞口，就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人呢？

刚才明明听见声音了。”

“会不会跑前面去了？

这丫头看着细弱，跑不了多快。”

“再往前追追，别让她跑回镇上报信。”

脚步声渐渐远了，马蹄声也跟着消失了。

沈清芷靠在洞壁上，大口地喘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打湿。

她在洞里待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扒开杂草爬出来。

阳光己经升高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捡起地上的包袱，拍掉上面的泥，又把桃木簪子捡起来，用衣角擦干净。

簪子上的玉兰花沾了点泥，却依旧透着温润的木色。

她抬头看了看方向，通往省城的路在前面，可她知道，侯府的人肯定会在那条路上搜查。

她咬了咬唇，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那里有片山林，阿爹说过，山里有采药人走的小路，能绕到另一个镇子去。

山林里很安静，只有鸟叫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

沈清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边的野草没过了脚踝，偶尔会有小虫子爬过，吓得她赶紧跳开。

她从小在镇上长大，从没进过这么深的山，心里有些害怕，却不敢停下。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累得走不动了，就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休息。

她拿出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散开，却没什么胃口。

她想起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那个侯府的人会不会为难他们。

正想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沈清芷立刻站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桃木簪子——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当武器的东西。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汉背着药篓走了过来，看见她，愣了一下。

“你这丫头，怎么一个人在山里？”

老汉的声音很沙哑，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和善。

沈清芷没敢说话，警惕地看着他。

老汉笑了笑，从药篓里拿出个野果子：“别怕，我是采药的。

这山里有野兽，你一个姑娘家太危险了。

你是哪个村的？

我送你出去。”

看着老汉和善的眼神，沈清芷紧绷的心弦松了些。

她想了想，低声说：“我……我是从镇上逃出来的，家里出了点事，想去前面的镇子找活计。”

她没敢说侯府的事，怕惹来麻烦。

老汉叹了口气：“可怜见的。

前面的黑风镇离这儿还有十几里，山路不好走，我正好要从那边过，你跟我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沈清芷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您，老丈。”

“不用谢，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的时候。”

老汉把野果子递给她，“这是山枣，能填肚子，你先吃着。”

山枣酸酸甜甜的，咬在嘴里很清爽。

沈清芷跟着老汉往前走，老汉走得很慢，还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草药，看见认识的，就挖出来放进药篓里。

他告诉沈清芷，这山里的草药很多，像金银花能清热解毒，柴胡能退烧，遇见不认识的，千万别乱碰，有些草有毒。

沈清芷听得很认真，她觉得这些知识或许以后能用得上。

走了一会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