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教室吵得像捅了马蜂窝。我抱着半旧不新的书包，挤过乱糟糟的过道。
汗顺着脖子往下淌，黏糊糊的。眼睛扫着课桌右上角贴的学号，一个，一个，又一个。
快到了。37号。我的。就在前面。我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肩膀猛地一歪！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道从后面撞过来。毫无防备。我整个人往前扑，
手里的书包脱手飞出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书和笔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滚得到处都是。心脏吓得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我踉跄着站稳，火“噌”地就冒到了天灵盖。
猛地扭头。一张脸撞进视线。很高。肩膀宽得有点不讲道理。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搭着，
拉链只象征性地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纯黑的T恤。头发有点乱，像是刚被谁揉过，
几缕不听话地翘着。眉毛很浓，压着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此刻正懒洋洋地垂着，
俯视着地上的狼藉。嘴角还挂着一丝要笑不笑的弧度。刺眼。周围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嗡嗡声、说笑声，像被一刀切断。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
黏在我和他之间那片狼藉上。空气凝固，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和小心翼翼的窥探。他动了。
不是弯腰，不是道歉。那条包裹在深色校裤里的长腿，慢悠悠地抬了起来。
崭新的、白得晃眼的球鞋鞋尖，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缓慢，
对准了我那张刚刚找到、还没来得及坐下的37号课桌。腿猛地发力！“哐——嚓啦——！
”刺耳的巨响炸开！课桌被那股蛮力狠狠踹翻，侧着砸在地上。桌肚里空空荡荡，
发出沉闷的回响。桌面刮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拖出去一小段才停住，
歪斜地躺在我的书包和散落的书本旁边。一片死寂。只剩下那声巨响在耳朵里嗡嗡回荡。
他收回脚，双手插进裤兜，姿态闲散得像刚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头。眼皮依旧耷拉着，
没什么情绪地扫过我瞬间涨红的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
清晰地扎进凝固的空气里：“穷鬼。”“挡路了。”……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五年。
我毕业，挤进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成了格子间里一颗运转良好的螺丝钉。朝九晚五，
偶尔加班，工资卡上的数字涨得比蜗牛爬还慢。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一个叫“阳光花园”的小区里。名字听着敞亮，其实楼旧墙皮掉，
楼道灯常年是个摆设。唯一的优点，便宜。离公司那趟死挤的公交，四站路。这天加班，
搞一个傻X甲方临时加塞的PPT，搞到快九点。胃饿得抽抽，前胸贴后背。
电梯“叮”一声响，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来。小区里路灯半死不活，光晕昏黄，
勉强照亮坑洼的路面。风一吹，冷飕飕的。肚子又叫了一声，抗议得厉害。
目光扫过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玻璃门透出惨白的光，像个冰冷的盒子。算了，
进去买个面包垫垫。明天？明天再说吧。推开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关东煮、廉价香薰和空调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收银台后面站着个人，
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货架底层整理东西。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马甲，
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垮的灰色T恤。肩背的线条在弯腰的动作下显得很清晰。
“欢迎光临。” 声音有点闷，从货架那边传来。他没回头。我径直走向冷柜，
只想快点拿了东西结账走人。手指冻得发僵，拉开冷柜门，冷气“嘶”地扑出来。
里面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火腿三明治，包装边角还皱巴巴的。行吧，就它了。
捏着那冰凉的三明治，转身去饮料柜。拿了一盒最便宜的纯牛奶。走到收银台。
“一共十二块五。”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回抬起了头。空气好像被瞬间抽干。
我拿着三明治和牛奶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收银台后面站着的，是江野。
昏白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勾勒出他深刻的眉骨和鼻梁。
五年的时间没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只是褪去了少年时那股子外放的、扎人的戾气。
轮廓更深了，下颌线绷着，透出一种沉默的冷硬。头发短了些，露出了清晰的额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当年那种居高临下的懒散，此刻映着惨白的灯光，像蒙了层灰的深潭，
沉沉的，没什么波澜。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深蓝色的便利店马甲套在外面，
袖口磨得有点起毛。他也看见了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缩了一下。
插在裤兜里的手，指节好像也绷紧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
那点微澜就消失了，重新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水。脸上没什么表情，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故人重逢该有的波动。只是平静地、公式化地看着我，等着我付款。
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面目模糊的顾客。仿佛五年前那个踹翻我课桌、叫我“穷鬼”的人，
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影。世界真他妈小。小得让人想骂脏话。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
又沉甸甸地落回去，砸得生疼。那声带着轻蔑的“穷鬼”，那课桌砸在地上的巨响，
还有周围那些针一样扎人的目光……时隔五年，猛地从记忆的灰尘里翻腾出来，
带着新鲜的、尖锐的痛楚，狠狠地捅了我一下。一股邪火“腾”地就窜了上来。
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麻。凭什么？凭什么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凭什么他还能这么平静？
我捏紧了手里的三明治盒子，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冰凉的牛奶盒子也硌着掌心。
他还在看着我，等着。眼神空洞，像在看一块木头。行。装不认识？好。我抬起眼，
直直地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那把火却越烧越旺。
我往前走了一步，靠近收银台。动作很稳。右手握着那盒冰凉的牛奶，手指收紧。然后，
手腕猛地一抬！不是递过去。是泼。乳白色的液体，带着冷柜里的寒气，
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粗鲁的弧线，“哗啦”一下，精准地、一点没浪费地，
全泼在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前襟上。白色的奶渍迅速在他胸前洇开一大片。
湿漉漉的，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底下结实的肌肉轮廓。
有些奶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和脖子上，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
整个便利店安静得只剩下冷藏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他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身体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用力地蜷了起来，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我看着他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难看的污渍，心里那股憋了五年的恶气，
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泄出来一点点。带着冰碴子般的快意。我扯了扯嘴角，
学着他当年那副要笑不笑的腔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让让。
”“挡路了。”说完，我把手里那个被捏得有点变形的火腿三明治，
随手往旁边沾了点奶渍的收银台上一扔。塑料盒子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转身。
推开玻璃门。夜风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凉，但莫名地爽利。我没回头。一次都没有。
……日子像被砂纸磨过，粗糙又单调。除了那晚便利店短暂的交锋，我和江野的世界，
似乎又短暂地分开了轨道。他依旧在那家便利店轮班，深更半夜或者大清早，
穿着那件洗褪色的马甲。我刻意避开那些时段，宁可绕点路去街角那家小超市。眼不见为净。
直到那个周五晚上。项目组好不容易搞定一个硬骨头，组长老张一挥手，豪气干云：“走！
烤肉！我请！”格子间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的欢呼。紧绷了快一个月的弦，终于能松一松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向公司附近那家评分很高的韩式烤肉店。人声鼎沸，炭火滋滋作响，
冰啤酒冒着凉气，烤肉的油脂香气霸道地往鼻子里钻。气氛热烈得快要掀翻屋顶。
我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被同事灌了两杯啤酒，脸上有点发烫，胃里也暖烘烘的。
正夹起一块烤得焦香的五花肉，蘸满酱料，手机突然在桌面上“嗡嗡”震了起来。屏幕亮着。
来电显示：阳光花园房东。心里“咯噔”一下。房东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嗓门大，脾气急，
催房租像催命。每次他打电话来，准没好事。我放下筷子，赶紧拿起手机，
对旁边正划拳的同事说了声“接个电话”，起身挤出喧闹的座位，
快步走到相对安静的洗手间走廊。“喂？李叔？”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房东标志性的大嗓门，像开了免提，震得我耳膜嗡嗡响：“小林啊！
你怎么回事啊！啊？”心猛地往下一沉。“李叔，怎么了？房租我前天不是刚转过去吗？
” 我捏紧了手机。“是！钱是到了！” 房东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抓到现行的激动，
“可你那房子怎么回事？啊？楼下张阿姨都上来找我三趟了！说你家卫生间漏水！
漏得她家天花板都发霉了！水印子老大一片！人家新装修的房子！你让我怎么跟人交代？！
”漏水？我懵了。完全没发现啊？“李叔，我…我不知道啊？我下班晚，
回去也没注意……” 我试图解释。“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 房东粗暴地打断我，
声音斩钉截铁，“问题就在那儿！人家天花板都泡坏了！张阿姨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
闹起来没完！影响其他租户！小林，这事儿你赶紧给我处理！今天！就现在！找人来修！
修不好，损失你得赔！赔不起，下个月就给我搬走！我这房子不能让你这么糟践！”“啪！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太阳穴上。
刚才烤肉和啤酒带来的那点暖意瞬间跑得精光。只剩下冰冷。手脚冰凉。脑子里乱糟糟的。
漏水？赔偿？搬走？这几个词在脑子里疯狂打转。阳光花园是破，
但租金已经是这片区最便宜的了。再搬？押一付三的钱去哪找？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猛地攥住了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胃里刚才吃下去的烤肉和啤酒开始翻江倒海，顶得喉咙发酸。
走廊里烤肉店的喧闹声、碰杯声、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怎么办？找谁修？这大晚上的，
上哪找靠谱的水电工？就算找到了，检查、买材料、修理……得多少钱？房东那语气，
张阿姨那架势，这赔偿肯定轻不了……下个月的房租……生活费……头好痛。
胃里的翻搅越来越厉害。冷汗顺着脊背往下爬。不行，不能吐在这里。我捂着嘴，
强压下那股恶心，跌跌撞撞地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冲进了旁边相对安静的消防通道。
这里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
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防火门，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翻腾的胃和乱成一团的脑子。
怎么办……“叮”一声轻响。是手机短信提示音。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刺耳。谁啊？
房东又催命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推销？我烦躁地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楼道里刺得眼睛疼。手指划开。发信人没有存名字。
是一串有点眼熟的数字。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冷冰冰地躺在屏幕上：修水管？找江野。
他以前干过这个。号码：138XXXX5678。脑子“嗡”的一声。江野？
他干过水管工？这条短信……是谁发的？号码……号码是……我皱着眉，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这串数字……好像是……好像是项目组里那个总是一声不吭、埋头写代码的眼镜男小吴？
他怎么知道江野？还知道江野会修水管？还知道我需要修水管？
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脑子里炸开。但眼下火烧眉毛，根本没时间去深究这些。
我死死盯着那串属于江野的手机号。找江野？那个刚被我泼了一身牛奶、羞辱过的江野？
去求他？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了我一下。自尊心尖锐地刺痛起来。
五年前的“穷鬼”，五年后的牛奶……现在要低声下气去求他帮忙？胃里一阵更剧烈的翻搅。
不行……可是……天花板发霉，赔偿，押一付三，
搬家……房东最后那句“下个月就给我搬走”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搬走，我还能住哪？
找别人？这深更半夜……价格？靠不靠谱？恐惧和现实的压力像两只冰冷的大手，
慢慢扼紧了我的喉咙，一点点碾碎那点可怜的自尊。呼吸变得困难。手指悬在那串号码上，
微微发抖。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映在手机屏幕上，一片惨淡的绿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消防通道外，隐约还能听到烤肉店里模糊的喧嚣。
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我无关的世界。最终。那只微微发抖的手指，
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沉重，按了下去。拨号。……“嘟…嘟…嘟…”忙音。没人接？
心又往下沉了一寸。是故意不接？还是……在忙？我靠在冰冷的金属门上，手机贴在耳边，
听着那单调重复的忙音，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在被抽走。胃里的恶心感越来越强，
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衣服。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挂断的时候——“咔哒。”电话通了。
通了！心脏猛地一跳，提到了嗓子眼。那边一片沉默。没有“喂”，没有询问。
只有一种细微的、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便利店那种特有的单调音乐背景音。他接了。但他不说话。
我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嘴唇动了动，试了几次，才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
几乎不像自己的：“喂？江……江野？”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只有那背景音乐固执地响着。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把话说下去，语速快得像在赶火车，
生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出口：“是我，林小满。
间好像漏水了……漏到楼下了……房东说……说必须今晚修好……不然……” 我顿了一下，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过来看看？”说完最后一个字，
我屏住了呼吸。耳朵紧紧贴着手机听筒，捕捉着那边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楼道里安全指示灯的绿光，
像鬼火一样幽幽地亮着。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或者会直接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气息声。
像是……像是某种压抑的叹息？随即，那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穿过电流，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地址。”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嘲讽。没有提起牛奶。
只有两个硬邦邦的字。地址？他……他答应了？巨大的意外像潮水一样冲垮了紧张和屈辱。
我愣了一秒，才慌忙报出地址：“阳光花园，7栋，302。”“……知道了。
” 依旧是简短的回应。“那……大概多久……” 我还想追问一下时间。“啪嗒。
”电话断了。忙音再次响起。我举着手机，听着那“嘟嘟嘟”的声音，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这就来了？……推开家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客厅没开灯，黑漆漆的。
只有卫生间的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刺眼的白光。水声。嘀嗒。嘀嗒。嘀嗒。像坏掉的钟摆，
敲在神经上。我摸索着按亮客厅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小小的空间。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卫生间门口的地板。果然。靠近门缝那一圈米白色的瓷砖上，
积着一小滩浑浊的水渍。水正沿着门框边缘，极其缓慢地、顽强地往下渗，一滴，再一滴，
砸在那滩水渍里。心揪紧了。房东没夸张。真的漏了，而且看起来漏得挺有“毅力”。
我放下包，脱下外套，顾不上换鞋，快步走到卫生间门口。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
“哗——”更浓重的潮湿霉味混杂着清洁剂残留的刺鼻味道涌出来。顶灯亮得晃眼。
我一眼就看到了问题所在——洗手盆下面连接墙体的那截老旧PVC水管。
靠近墙根接口的地方，正“汩汩”地往外冒着一小股浑浊的水！水流不大，但很急，
像一条细小的黄褐色水蛇，顺着管道蜿蜒流下，滴落到满是水渍的地面上，再蔓延开去。
就是它！怎么办？关总闸？对！关总闸！我猛地想起这茬，转身冲出卫生间，
在靠近厨房门的墙角一阵摸索。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嵌在墙里的水表箱门。用力抠开。
里面是几个老旧的阀门。哪个是总闸？我有点懵。以前从来没动过这个。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个试！我伸出手，抓住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主阀门的锈蚀把手，用尽全力，顺时针一拧！
纹丝不动。再拧！还是不动！像是锈死了！我急得冒汗，换另一个阀门去拧。
同样锈得死死的，根本拧不动！“该死！” 我低骂一声，挫败感瞬间淹没了我。
只能眼睁睁看着卫生间里那条“水蛇”继续嚣张地吐着信子。怎么办？等江野来？
他拧得动吗？房东催命一样……张阿姨……赔偿……焦虑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我对着锈死的水阀无计可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