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扬站在民政局门口，初夏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手里那张薄薄的离婚证，却沉得坠手。
耳边嗡嗡的，全是刚才调解室里严萌萌尖利的声音，
像碎玻璃渣子一遍遍刮着他的神经：“你看看你！跟了你这些年，我得到什么了？
房子是租的，车是二手的，连兮兮上个好点的幼儿园都供不起！你看看人家张大龙，
再看看你！废物！”张大龙。那个顶着油亮脑门、腆着将军肚的副校长。岳扬胃里一阵翻搅，
几天前撞见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上来：商场明亮的橱窗前，严萌萌亲昵地挽着张大龙的胳膊，
笑得花枝乱颤，手里拎着个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袋子，那袋子的大小和重量，
仿佛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岳扬的心上。他当时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倒流，手脚冰凉，
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家后，他第一次失控地砸了东西，质问像暴雨一样倾泻而出。
严萌萌起初慌乱，继而冷笑，最后是彻底的破罐破摔：“是又怎么样？
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生活！你能吗？你能吗？
”争吵、冷战、摔门而去、彻夜不归……短短几天，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幻想。
尘埃落定，女儿兮兮，他心尖上的肉，抚养权归了严萌萌。法庭上，
法官那句“鉴于岳扬先生无稳定职业及收入来源……”像冰冷的铁锤，
彻底砸碎了他作为父亲的资格。他几乎是净身出户，除了几件旧衣服，
就只剩下那张被退回的、印着“健康达人”健身房的会员卡——几个月前，
他就连这份工作也丢了，因为老板嫌他“形象管理滑坡，影响销售”。现在，
他茫然地站在人行道旁，看着严萌萌抱着兮兮坐进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张大龙的车。
兮兮趴在车窗上，小脸贴着玻璃，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嘴无声地一张一合，
口型分明是“爸爸”。车门关上，隔绝了女儿的视线，也隔绝了岳扬的世界。
那车子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刺鼻的尾气味，和他胸腔里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拖着脚步，走向城市边缘那个用最后一点积蓄租下的单间。打开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颗蒙尘的白炽灯泡。
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天花板很低，污渍斑驳，
像一张扭曲的鬼脸，嘲笑着他的失败。角落里，几个空泡面桶和啤酒罐堆在一起，
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日升月落，时间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岳扬醒了就吃泡面，
渴了就灌廉价的啤酒，然后倒头再睡，或者瞪着天花板发呆。手机早已欠费停机，
彻底切断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只有偶尔楼下传来小孩的嬉闹声，会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那是兮兮的声音吗？不是。兮兮在另一个“好爸爸”的车上，在另一个“好生活”里。
这天傍晚，他又一次被胃里的空虚感搅醒。窗外天色昏沉，屋里更是暗得如同洞穴。
他摸索着打开那台房东留下的、屏幕泛黄的老旧电视机。雪花点滋滋作响，切换了几个频道，
都是无聊的广告和千篇一律的肥皂剧。他烦躁地按着遥控器，手指麻木。
“……这里是横店影视城，东方好莱坞。每天，
成千上万的‘横漂’在这里追逐他们的光影梦想……”一个充满煽动性的男声突然闯入寂静。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宏大喧嚣的场景：巍峨的古代宫殿群，穿着各色古装的群演密密麻麻，
像迁徙的蚂蚁。镜头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疲惫、期待、麻木交织在一起。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戏服，蹲在城墙根下扒拉着简陋的盒饭，
或者裹着军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待通告。画面切换，又是某个战场场景，
一群“士兵”在导演的怒吼中举着道具刀枪，一遍遍冲锋，跌倒，再冲锋，尘土飞扬。
“尽管前路艰辛，盒饭果腹，片酬微薄，但他们依然坚守，只为镜头前那短暂的一瞬，
只为心中那个不灭的星梦……”岳扬的手指停在遥控器上，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那些穿着各异戏服的身影，在镜头里一闪而过，没有名字，没有台词，甚至看不清表情。
他们只是移动的背景板，是构成宏大画卷里最不起眼的一笔。可看着他们，
岳扬空洞麻木的胸腔里，却诡异地被触动了一下。一个念头，
毫无预兆地、极其清晰地跳了出来：去那里。穿上那些衣服。成为那些模糊背景里的一个点。
不是追逐什么星梦。是消失。彻底地、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一个不需要“岳扬”的地方。
每天换一张脸，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故事。演别人，忘掉自己。这个念头一旦滋生，
便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几天浑浑噩噩的挣扎后，他翻遍了出租屋的每个角落，
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凑够了去火车站的路费。又在床底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背包夹层里，
摸出了几张银行卡。这是他最后的家底，几张卡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还有三万块出头。
他盯着那几张薄薄的卡片，眼神复杂，最终狠狠一咬牙，一股脑塞进了背包。几天后，
一列南下的绿皮火车，载着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穿着皱巴巴T恤的男人，
驶离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驶向一个只存在于电视画面里的“东方好莱坞”。
横店的空气里都飘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混杂着油漆、劣质道具、廉价盒饭和汗水的味道。
高楼大厦不多，更多的是仿古的宫殿、民国街道、战争废墟，光怪陆离，
像一个巨大的露天摄影棚。岳扬拖着行李，站在横漂广场的边缘，茫然四顾。这里人头攒动，
比他想象的还要喧嚣混乱。年轻的、年长的，男的、女的，俊的、丑的，操着各地口音，
穿着各式各样或新或旧的戏服，或者像他一样穿着便服，
脸上带着相似的、混杂着疲惫和期待的神情。他们三五成群地蹲着、站着，抽烟，刷手机，
大声谈论着昨晚的戏份或者某个剧组的八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的、等待的气息。
“新来的？找群头没？”一个皮肤黝黑、精瘦得像猴子的中年男人凑过来，上下打量着岳扬，
目光在他还算高大的身材和宽厚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岳扬愣了一下，摇摇头。“喏，
扫这个，加群。”瘦猴男人熟练地亮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巨大的微信群二维码，
“备注身高体重特长。现在旺季，活多，看你块头还行，古装兵勇、民国保镖、现代路人甲，
都能派上。”他语速飞快，像在推销商品。岳扬掏出他那部老旧的智能手机，
屏幕裂了几道纹，艰难地扫了码。申请加入，群名很直白——“横漂搬砖大本营日结”。
刚进群，信息提示音就疯狂地响了起来。明早5点，秦王宫东门集合，清宫大戏，
招太监30名，剃头自理！身高170-175，片酬80包一顿盒饭！下午1点，
广州街码头，民国商战戏，招码头苦力15名，要求体格健壮能扛麻袋！片酬120，
包两餐！紧急！今晚夜戏，清明上河图区，招死尸20具！
要求能躺着一动不动至少两小时！片酬100，管夜宵！信息一条接一条，
像流水线上的零件需求单。岳扬有些眼花缭乱。他选了那条“码头苦力”，
回复了一个“1”，表示报名。第二天下午，广州街仿建的旧码头边，烈日当空。
岳扬领到了一套灰扑扑、散发着汗臭味的粗布短褂，套在身上。
副导演是个拿着喇叭、脾气暴躁的胖子，唾沫横飞地指挥着：“你们！扛起麻袋！
沿着这条木板路，从船那边搬到仓库门口！表情！表情要痛苦！要累！懂不懂？演得真实点！
再来一遍！”沉重的道具麻袋压在肩上，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岳扬机械地迈开步子，
汗水瞬间浸透了粗布短褂，黏腻地贴在身上。他混在一群同样装扮的“苦力”中间，
沿着指定的路线，一遍又一遍地来回。镜头偶尔扫过他们，
只留下模糊的、佝偻着背的侧影或背影。“Cut！过了！下一场准备！
”副导演的喇叭响起。人群瞬间松懈下来，像被抽掉了骨头，纷纷把麻袋往地上一扔，
骂骂咧咧地涌向一边放盒饭的角落。岳扬也放下麻袋，揉了揉被勒红的肩膀。
他领到一个白色泡沫饭盒，盖子打开，几片泛白的肥肉片，几根蔫黄的青菜，
下面是硬邦邦的米饭。他找了个阴凉的墙根坐下，默默地扒拉着。盒饭的味道寡淡粗糙，
但胃里填充了食物，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饱腹感。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盒饭里。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混乱而忙碌的片场：巨大的照明灯架起，反光板反射着刺眼的光，
穿着体面戏服的男女主演在助理的簇拥下走向拍摄区，导演坐在监视器后，表情严肃。
这是一个与他过去二十多年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严萌萌的冷眼，没有张大龙那油腻的嘴脸，
没有女儿兮兮含着泪的脸庞。在这里，他是“苦力甲”，是“死尸乙”，是“路人丙”，
是一个没有过去、面目模糊的影子。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第一次笼罩了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岳扬像一个最勤恳的零件，随着群头的指令，穿梭在各个剧组之间。
今天可能是穿着沉重的甲胄，在尘土飞扬的“战场”上充当炮灰；明天可能套上长衫，
在“民国大街”上扮演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后天又可能换上现代装，
在写字楼背景板前扮演背景白领。片酬时高时低，盒饭时好时坏，但总归饿不死。
他沉默寡言，几乎不和别的群演扎堆聊天。别人收工后，要么聚在一起打牌喝酒，
要么找个角落刷手机，要么抱怨片酬低、盒饭差、导演苛刻。岳扬不同。他收工后，
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他租的那个便宜床位——一个由仓库改建的大通铺，
里面挤了十几张上下铺，空气污浊不堪。他简单冲洗掉脸上的油彩和尘土，
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然后，他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房间。横店的夏夜，
暑气蒸腾。他沿着影视城外围一条僻静的马路开始奔跑。起初，沉重的脚步像灌了铅，
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汗水模糊了视线，胸口火烧火燎。那身因放纵和颓废而堆积的赘肉，
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但他咬着牙，没有停下。跑不动了就走，
喘匀了气，再接着跑。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他沉重呼吸的回响。
汗水浸透T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松弛的轮廓。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双腿机械的摆动。跑完步，他会拐进附近一个免费的社区健身公园。
月光和昏黄的路灯勾勒出单杠、双杠冰冷的轮廓。他抓住冰凉的铁杠，尝试着引体向上。
手臂的肌肉早已生疏，只勉强拉起来半个，就面红耳赤地掉了下来。他也不气馁，
就那样挂着，让身体悬垂，感受着肩背肌肉久违的拉伸感。然后换成俯卧撑，一下，两下，
动作笨拙而吃力，手臂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汗水滴落在塑胶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一天，两天……一周，
两周……时间在重复的群演生活、深夜的奔跑和公园的器械上悄然流逝。变化是缓慢的，
但又是确凿的。某天清晨，他对着公共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的破镜子刮胡子时，
忽然发现镜子里那张脸，眼里的浑浊似乎淡去了一些，下颌的轮廓，好像也隐约收紧了一点。
手指划过小腹，那层厚厚的、软塌塌的“游泳圈”，似乎……变薄了？
一种微弱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熟悉感，在身体深处悄然苏醒。
他开始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无声的背景板。在片场漫长的等待间隙，当其他群演或蹲或坐，
打着哈欠玩手机时，岳扬不再找个角落发呆。他会不动声色地挪到拍摄区的边缘，
一个既能看清导演监视器屏幕，又能观察到主演表演，又不会太引人注意的位置。
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现场的一切。他看到饰演威严帝王的演员，
如何在导演喊“卡”的瞬间，肩膀就垮了下来，揉着发酸的脖子；也看到他在镜头对准时，
如何瞬间挺直脊背，一个眼神就凝聚起令人屏息的威压。他看到饰演深情男主的演员，
如何对着空气一遍遍练习台词，调整气息，寻找最动人的情感爆发点。
他看到导演对着监视器，紧锁眉头，对某个龙套演员一个多余的小动作破口大骂：“那谁！
后面穿蓝衣服的！你晃什么晃？你是一棵树！背景！懂不懂背景吗？再动一下滚蛋！
”岳扬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杆标枪。他牢牢记住了“背景”的分寸。
他尤其爱看武打戏。当武术指导在现场给主演设计动作时，他看得格外专注。
那些腾挪闪避、挥拳踢腿的动作，勾起了他沉睡已久的肌肉记忆。
少年时在武校摸爬滚打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他甚至会趁着没人注意，
在休息的角落，模仿着某个漂亮的格挡动作，或者尝试一个简单的扫腿，动作有些生涩，
但骨架仍在，那股劲儿，还在。一次拍一个民国戏的群殴场面。岳扬扮演一个打手，
剧本要求他被主角一拳打倒在地。武术指导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后倒：“注意！抱头！屈身！
肩膀着地！屁股别撅起来！保护后脑！”轮到岳扬时，他深吸一口气，
回忆着当年练摔法的要领。当扮演主角的演员一拳挥来当然是虚的，
岳扬的身体几乎本能地做出反应——不是僵硬地后倒，而是顺着那“拳势”，
腰胯巧妙地一沉一扭，卸掉大部分冲力的同时，身体以一个流畅而真实的弧线向侧后方倒去，
落地瞬间团身、翻滚、护头，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Cut！”导演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丝意外，“刚才那个倒地的，穿灰褂子的！动作不错！很真实！保持住！
”导演指了指岳扬的方向。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肯定，
虽然周围其他群演投来的目光有羡慕也有不以为然，但岳扬的心脏，
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光，在眼底深处悄然亮起。八月流火，
横店的气温直逼四十度。一座仿建的巨大古庙前，气氛却比天气更焦灼。
大型古装仙侠剧《云阙劫》正在这里拍摄一场重头打戏：主角被反派高手围攻，
在一座险峻的祭坛上艰难脱身。场景复杂，威亚密布，
还特意请来了业内顶尖的武指团队设计了一套高难度的空中连击动作。
主演陈锋已经画好了妆，穿着飘逸的白袍，却一脸煞白地坐在椅子上，额头全是冷汗，
助理拿着小风扇对着他猛吹也无济于事。“不行了，
朱导……真顶不住了……”陈锋的声音虚弱，“昨晚就开始烧，刚量了，
快四十度……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他捂着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导演朱文越，
一个四十多岁、脾气以火爆著称的汉子，此刻脸色比陈锋还难看。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对着手机咆哮：“……什么叫来不了？
昨天不是说好没问题吗？……其他组？我管他什么组！
我这边场地、武指团队、群演几百号人，一天烧多少钱你知道吗？！……再去找！给我找！
会打、能上威亚、身材差不多的！立刻！马上！”他狠狠摁断电话，
把手机摔在旁边助理怀里，叉着腰在原地踱步，像一头困兽。副导演孙承理小跑着过来，
也是一脑门汗：“朱导，问了一圈，几个合适的武行要么在外地赶不回来，
在抽不开……这……”朱文越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片场外围那一群蹲在阴凉处等待的群演。
大多蔫头耷脑，无精打采，被这毒日头晒得只想睡觉。他的视线在一个个身影上快速掠过，
带着审视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突然，他的目光顿住了。在人群的边缘，
靠近道具堆放处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穿着普通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
背脊挺得笔直，不像其他人那样萎靡。他正微微仰着头，
专注地看着高处已经搭建好的威亚轨道，眼神锐利，
侧脸的线条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硬朗。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紧贴在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