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十字路口看到一只受伤的流浪狗。它的右腿是跛的,在流血,走得很慢,
一脚一个红梅印。有一辆货车从马路对面开了过来,司机没有减速。流浪狗的体型不算很小,
但对货车来说还是太矮了,司机有盲区。如果我不去救它,它可能会死。如果我去救它,
有可能我们都会死。但那并不重要。毕竟,我也没有很想活。不过,我们都没有死。只是,
我受伤流产了。这不知道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孩子的爸爸已经死了一个月了。
我们小学三年级就认识,高中偷偷谈恋爱,大学熬过四年异地,毕业后结婚两年。
刚查出怀孕的那天,他出车祸走了。甚至,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怀孕了。
很多人都劝我把孩子打掉。道理我都懂,可我舍不得。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但我也舍不得,
让他一出生就变成单亲孩子。现在倒好,孩子自个走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但这只狗怎么办?它是一只残疾狗,不仅右腿是跛的,它还听不见。是只超级大笨狗。
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怪可怜的。我发了好多帖子求人收养,但没人要。那只能等一等了,
等到有人肯收留它。我再离开。可这只狗有点奇怪。我怀疑,这只狗,是他。
我知道这念头听着像疯话,可我查了很多资料——人的灵魂,或许真能进到狗身子里?寄居?
转世?或者是重生?实在是有太多的巧合了。首先,是这只狗的外貌。是只俊狗,和他一样。
骨架匀称,不胖不瘦。还有那对可爱的狗狗眼。最重要的是,
左眼皮下那颗落在同个位置的黑痣,分毫不差。还有一些下意识的个人习惯。
以前他总爱窝在沙发角落里看书,下巴搁在扶手上。我经过的时候会将他的头发拨乱。这狗,
明明给它铺了舒服的垫子,它偏也要挤到那个角落,硕大的狗头就搁在扶手上。但它不看书,
而是撕咬沙发上的抱枕,是个破坏大王。rua起来的手感倒是一模一样,柔软又温暖。
我试着挪开它,它会固执地爬回去,喉咙发出呜咽,一副被我打扰到的样子。
好像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它的。它还喜欢爬床,睡觉会仰面朝天,四脚摊开,肚皮露出来。
狗这么睡其实并不多见。有一次我半夜惊醒,看见它这样躺着,窗外月光透进来,
照在它肚皮上,白花花一片。我恍惚得以为躺在身边的是他。温热的,还会喘气的。以及,
这如出一辙——乱七八糟的睡姿。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我坐在客厅里崩溃大哭,
它着急地围着我团团转。然后把我和他的合照叼到了我脚边,用鼻头顶了顶照片中的他,
冲我不断地摇尾巴。我不懂他它的意思。但我太难受了。那是我第一次开口问它。“是你吗?
衍哥”它没有出声,只是歪头看着我,耳朵贴着脑袋。我注意到它耳朵上的伤口,
当时医生说它听不见。我突然想起来一些画面。一些被我刻意忘记的细节。
衍哥当时也听不见我说话,他以前是没有这个毛病的,车祸把他的耳朵撞坏了。
还有他的右腿,也是那个时候受的伤。太像了。我当时其实不在车祸现场。但那天,
我和他在停尸房,见了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人类。白布单盖到胸口。
我第一次见到他带妆的样子,但他脸上没有表情。我伸手想碰一碰他,
指尖触到他右裤管——布料底下,空荡荡的。我问他:疼吗?他没有回应。他的耳朵,
有一道深紫色的裂痕,像粗糙的缝线。怪不得,他听不见。我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幸好,
阴差阳错地,我救下了变成狗狗的他。说起来很神奇。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十几秒,
有几秒我的精神是恍惚的,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到一只受伤的狗狗。
原来,他也是来救我的。他变成了一只狗,回到了我身边。虽然车祸带来了后遗症,
他听不见,右腿变跛。但我已经很满足。他应该是有部分记忆的,就是脑袋变得不大灵光。
我早该发现的。他冲我摇尾巴团团转那热乎劲,和以前抱着我转圈圈一模一样。
以前下班回家,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开了。他裹着一身厨房的油烟味,二话不说,
手臂一圈,箍住我的腰就拔起来转。脚跟离地,视线晕眩,能听见他胸腔里传出来的闷笑,
震得我耳根发麻。我骂他“神经病”,用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头,对着他头发一顿揉搓。
他转得玄关的伞都撞倒了,才把我放下。鼻尖蹭过我额角,带着暖烘烘的热气。现在,
钥匙一响,他就从角落弹起来,跛着腿,像颗失控的小炮弹撞到我腿边。尾巴摇成虚影,
带着风声,整个后半身都在甩。湿漉漉的鼻尖拱着我的手心,喉咙里挤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热烘烘的毛发蹭在脚上,很痒。有时候他把自己甩累了,就跟大饼似的瘫在我腿上。
……如果你问我,死去的丈夫变成一只狗会有什么区别?那变化是挺大的。
家里打扫起来更麻烦了,地上全是毛发。他掉毛,我掉发。以前我买书送他,
现在改成了买磨牙大棒骨。以前我不用做饭洗碗,现在甚至学会了制作狗狗餐。
以前是他每天拉着我跑步,现在变成了我每天遛他。但我只敢晚上偷偷遛,
我怕阳光对他有影响。路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压短。他拖着那条跛了的右腿,
爪子刮在水泥地上,发出“咔哒”轻响。偶尔有车灯扫过,我下意识就把他往阴影里拽。
狗链将他脖颈收紧,我才感到心安。我怕黑白无常会来收了他。-他听不见后,
交流也变得很费劲。他没有以前听话了。有时会偷偷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
有时候会不小心打碎东西。我经常要跟在他后面收拾残局,碎玻璃偶尔会划伤我的手掌。
说不伤心是骗人的。他没有以往体贴了。但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我怀疑人类变成狗狗后,
智商也会跟着下降,我需要慢慢教他。就像当年他教我一样。第一次约会,电影院黑漆漆的。
爆米花桶递过来,我伸手去抓,指尖撞上他的手指,又快速缩回来,爆米花撒了一腿。
他轻笑一声,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他抓起我一只手,摊开掌心,另一只手捏起一颗爆米花,
稳稳放在我手心。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这样,”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笑意,
“就不会撞到了。”他的指尖干燥温热,划过我掌心,带着酥麻感。后来每次递东西,
他总习惯先碰碰我的手,作为提醒。他真的很温柔。很好。现在,
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提起他。尽管我很想和家里人分享这份喜悦。或许大家会觉得我疯了。
我还怕,怕人多眼杂,惊扰到他的灵魂。他好像还控制不好这副身体。有时正走着,
他会毫无征兆地停下,像被按了暂停键。整个身体绷紧,跛了的右腿微微悬空,
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瞳孔一动不动。然后,毫无预兆地,又“活”过来,
继续拖着腿往前走,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我站在旁边,手心冰凉。那瞬间的停滞,
像极了停尸房里的死寂。当然,更多时候,他还是那只快乐小狗。
要我一直操心的笨蛋快乐小狗。-那天,他姐姐来看望我。姐姐憔悴了很多,
眼下的乌青很重。衍哥走后,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们坐在客厅,衍哥安静地趴在我脚边,
头枕着自己的旧外套,呼呼大睡。我习惯性地对着他说:“衍哥,别老趴地上,凉。
”他姐姐震惊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又看了眼地上的狗,
嘴唇哆嗦着问我:“你……你叫它什么?”她看着我,像看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
眼泪无声地滑落。看着她满脸担忧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或许我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姐姐听完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立刻反驳我,
但让我陪她一起去下周的心理咨询。她其实提过很多次,但每次我都拒绝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刺激到我。我其实可以理解的。
毕竟,这确实太像灵异事件了。为了让姐姐安心,我决定去走个过场。不过,是偷偷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