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叶落十七岁

九月的阳光像是被打碎的金箔，把市一中的走廊切成明暗两半。

林悦抱着半人高的纸箱站在初三（7）班门口时，后颈的碎发正被热风掀起，像她攥在手心的转学证明 —— 边角己经被汗浸湿，软塌塌地卷起来，就像父母葬礼那天，她捏在手里最终皱成一团的白花。

“新同学？”

篮球砸在瓷砖上的闷响突然炸开，惊得她怀里的纸箱晃了晃。

几卷胶卷从缝隙里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半圈，停在一双白色球鞋前。

穿 11 号球衣的男生正弯腰系鞋带，听见动静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身上还带着刚打完球的热气，球衣后背的号码被汗水洇成深灰色，却还是利落地弯腰，指尖先于她碰到了那卷胶卷。

“手滑了？”

他把胶卷递过来，指腹带着常年握篮球磨出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指尖。

林悦缩回手时，看见他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自己的相机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带你去教务处登记，顺便去座位。”

他说话时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声音像被砂纸轻轻磨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操场那边飘来的香樟叶气息。

“苏然！

你又把篮球带进教学楼！”

走廊尽头传来清脆的喊声，穿同款蓝白校服的女生抱着一摞作业本跑过来，发绳上的草莓挂件随着跑动晃得人眼晕。

她在林悦面前站定，额角还沾着点粉笔灰：“新同学你好呀，我叫苏瑶，这是我哥苏然。”

女生自然地接过林悦怀里的纸箱，“班主任说让你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正好跟我哥当同桌呢。”

最后一排的窗户正对着学校的操场，几枝香樟树的枝桠肆无忌惮地伸到窗沿，投下斑驳的阴影。

苏瑶把纸箱放在课桌上，转身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草莓糖，塞进林悦手心：“给你，我哥说你相机里拍了他投篮的背影？”

她眨眨眼，声音压得像悄悄话，“我哥上周校赛投进绝杀球的时候，全场女生都在喊他名字呢。

不过他最近总留在操场练到天黑，其实是知道你前两天去天台拍照啦。”

林悦的指尖猛地收紧，糖纸的棱角硌在掌心。

她确实在转学手续办完那天，偷偷来过学校的高楼天台。

当时夕阳正把操场染成暖金色，镜头里穿 11 号球衣的男生在空旷的球场上反复起跳、投篮，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株倔强生长的树。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张还没来得及冲洗的胶卷，至今还安安稳稳地躺在相机里。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时，苏然从外面回来，手里捏着两罐冰镇的橘子汽水。

他把其中一罐放在林悦的桌角，拉环还没拉开，罐身己经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圆柱形的瓶身慢慢滑落，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林悦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校服内侧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薄而硬的东西，规整的边角把布料顶出清晰的形状。

“喂，” 苏然突然转头，手里的汽水罐在指间转了半圈，拉环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放学后我妹要去广播站播音，结束可能有点晚，我送你们俩回家。”

窗外的香樟叶被风掀起，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正好停在苏然摊开的练习册上。

林悦看着那片叶子清晰的脉络，突然想起父母留在相册里的最后一张合照 —— 也是这样的九月，父亲举着相机站在镜头外，母亲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香樟树下笑，裙摆上落着和现在一样细碎的光斑。

她低下头，把桌角的橘子汽水往苏然那边悄悄推了推，没接话，却在余光里看见他的耳尖悄悄泛起一点红。

苏瑶在广播站念完今日的通知，突然对着麦克风轻笑一声，电流声里混着她轻快的嗓音：“最后给我们的新同学林悦点首歌吧。”

她顿了顿，声音温柔下来，“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希望你觉得，市一中的香樟树，和你以前学校的那些一样好闻。”

林悦悄悄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镜头对准了窗外的操场。

穿 11 号球衣的少年正靠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喝汽水，夕阳把他的影子长长地钉在香樟树干上，像幅被定格的画。

她轻轻按下快门，听见胶卷转动的细微声响 ——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台陪了她两年的相机会在很久以后摔碎在潮湿的小巷，更没预料到此刻定格的光影，会是她后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回想的、最干净的一段时光。

放学路上，苏瑶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书包上的草莓挂件随着脚步晃来晃去，像颗不会掉落的星星。

“下周就是秋季运动会啦，” 她突然转过身倒着走，脸上的笑容比路灯还亮，“我哥说要拿个冠军给你当见面礼呢。”

林悦捏着口袋里那颗还没拆开的草莓糖，糖纸在指腹间被揉出细微的褶皱。

路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着投在人行道的方砖上。

苏然跟在她们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林悦能看到他偶尔抬手，按了按校服内侧的口袋 —— 那里藏着的东西硌着他的腰侧，让他走路的姿势都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被他反复揉皱又抚平的录取通知书，省外那所著名大学的名字，被他用铅笔涂了又涂，几乎要看不清原来的字迹。

“林悦，” 苏然突然开口，声音被晚风吹得有点散，他停下脚步，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你的相机里，能不能多拍点我们学校的照片？

比如…… 香樟树，或者操场什么的。”

林悦回过头时，正撞见他飞快别开的目光，耳根的红晕在路灯下看得格外清楚。

一片香樟叶慢悠悠地落下来，正好停在他的发梢，像一枚不会掉落的书签。

她攥紧手心的草莓糖，轻轻 “嗯” 了一声，没看见他悄悄松了口气，把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往更深处又按了按。

那时他们都以为，日子会像这条长街一样，永远有暖黄的路灯照亮前路，永远有草莓糖的甜味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谁也没预料到，多年后苏然会跪在老宅的旧球鞋盒前，对着那张写着 “林悦怕黑，我不能走” 的纸页，把手指深深抠进掌心的旧疤里；更没人知道，林悦的相机里最后一张清晰的照片，会是苏瑶举着草莓糖回头的瞬间 —— 背景里那条狭窄的小巷，正浸在将落未落的、沉甸甸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