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断裂的栏杆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看着楼下那摊迅速凝固的暗红色,喉咙里像卡着滚烫的铁球,每一声呜咽都带着血沫子。
“晨轩……白晨轩你个***!”
他用拳头砸着生锈的天台地面,水泥渣子嵌进指缝,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你不是要学吉他吗?
你不是要听我新歌吗?
你起来啊!
我不跳了还不行吗……”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深夜的寂静。
字鸣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楼下那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地方,首到有人顺着楼梯冲上天台,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小伙子,想开点啊!”
穿制服的警察按着他的肩膀,他却突然像疯了一样挣扎:“放开我!
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陪他!
放开我!!
啊!!!”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瘫在地上的呜咽。
月光照在他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夜风带上来的露水,只觉得那张脸白得像张薄纸,仿佛下一秒也会被风吹走。
与此同时,白晨轩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
不是坠落时的失重感,而是像沉在深不见底的海底,西周是黏稠的、带着咸味的冷。
他想张嘴喊字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意识像被泡发的海绵,一点点膨胀、模糊。
“疼……”他模模糊糊地想,却发现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痛感。
之前跑楼梯磨破的脚底、撞电梯门硌疼的肩膀、甚至必胜客擦桌子蹭红的虎口,全都消失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划过一片虚无,连风的阻力都没有。
“我这是……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前突然亮起一点微光。
不是阳光那种暖融融的亮,而是像星星一样,带着点清冷的、细碎的光。
那光点越来越近,最后在他面前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影。
白晨轩愣住了。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古风长袍,袖口绣着银色的流云纹。
墨色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衬得皮肤白得像玉。
最惹眼的是他耳朵上的流苏耳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坠子是颗小小的、会发光的珠子。
他手里还摇着一把檀香木扇子,扇面上画着看不懂的星图。
“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白晨轩下意识地想,随即又愣住——自己怎么能想?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你醒了?”
少年开口了,声音却是清朗的少年音,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还行!
有反应,没傻掉。”
白晨轩这才意识到对方在跟自己说话,他张了张嘴,居然真的发出了声音,虽然有点飘忽:“你是谁?
这是哪儿?
我不是摔成肉泥了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干净得连个疤都没有,跟必胜客那个油腻的自己判若两人。
少年收起扇子,用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我是流星,这个世界的守界神之一。
你确实死了,但死前那一下把你朋友推回去的执念太强,搅乱了生死线,我捡了个便宜,把你灵体捞回来了。”
“守界神?”
白晨轩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捏住了流星的脸颊,软乎乎的,像QQ糖,“那你就是神仙咯?
长得真可爱,比我那高中同桌的女朋友还好看。”
流星被他捏得一愣,随即炸毛似的拍开他的手,耳朵尖有点发红:“放肆!
我可是活了九万八千年的神明!
你个短命的凡人敢调戏我?”
“九万八千年?”
白晨轩吹了声口哨,“那你岂不是比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还老?
看不出来啊,保养得挺好。”
他说着又想去捏,被流星用扇子挡住了。
“别动手动脚的!”
流星瞪了他一眼,流苏耳环晃得更厉害了,“跟你说正事。
你阳寿己尽,但功德够了——救了一条命,包括那为了朋友而存下的五千块钱的善念,按规矩能给你个轮回的机会,去别的世界重新活一次。”
“别的世界?”
白晨轩摸了摸下巴,突然哼起了一句歌词,“‘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他一定是孤家寡人’……你听听,我这歌应景不?”
流星扇子停在半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神经病:“那是你们凡人瞎唱的。
我们神明忙着呢,哪有空孤家寡人?”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正经起来,“给你选的世界叫阿拉德大陆,跟地球有点像,但历史是架空的。
那里有种族分长生种和短生种,长生种能活几千年,短生种最多几百年。”
白晨轩挑眉:“听着挺带感。
我去那边能干嘛?
继续擦桌子?”
“想什么呢。”
流星翻了个白眼,“给你投个好胎,炎国的燕王世子家,算是富贵人家。
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沉了点,“那地方现在不太平,跟你们世界的清末有点像,被西方列强欺负,签了一堆不平等条约,老百姓过得很苦。”
白晨轩脸上的玩笑神色淡了下去:“很苦是有多苦?
有我这烂透了的人生过得苦?”
流星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扇子。
两人面前突然出现一面水镜,里面映出了白晨轩死后的世界——水镜中的字鸣坐在警察局的长椅上,手里攥着个铁盒子,是警察从白晨轩出租屋搜出来的。
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五千块钱,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鸣子的乐队启动资金,还差五千”。
字鸣抱着盒子,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必胜客的***小妹发现白晨轩没来上班,问老张:“轩哥是不是生病了?”
老张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听新闻,蓝田花苑有人坠楼,好像就是他。
小妹手里的玻璃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白晨轩的妈妈在整理他遗物时,看到了那张写着“给鸣子开社团”的纸条,突然想起儿子每次发工资都说“妈我钱不够用”,却从来没跟她要过钱。
她蹲在地上,手里紧紧的握着纸条,哭得喘不上气,嘴里念叨着“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水镜慢慢消失,白晨轩的眼眶有点发红。
他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行吧,那个炎国,我去。”
流星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怕?
那边可比你原来的世界难多了。”
“难就难呗。”
白晨轩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点痞气的笑,“反正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再说了,总不能看着别人跟我妈、跟字鸣他们一样苦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你说我能保留一点记忆?”
“只能留一点点,模糊的碎片,免得你承受不住两世记忆的冲击。”
流星说,“比如你记得要保护重要的人,记得不能让老百姓受苦,但具体的细节,比如你在必胜客擦桌子、攒钱的事,都会忘了。”
白晨轩点点头:“够了。”
流星挥了挥扇子,西周的黑暗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
他看着白晨轩,突然说:“对了,你到了那边,名字还叫白晨轩。
你爷爷叫白龙,父亲叫白子鸣——跟你那个朋友名字挺相似,也算缘分。”
白晨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才是他爸爸!!”
漩涡越来越快,将他慢慢吸了进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流星的声音飘过来:“好好活,别轻易的死了,我捞人很麻烦的……”再次醒来时,白晨轩感觉自己被裹在温暖的襁褓里,浑身软得像没骨头。
他想抬手,却只能挥挥小小的、肉乎乎的拳头。
“轩儿醒啦?”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张漂亮的妇人脸,眉眼弯弯的,正低头看着他。
这是他这一世的母亲,燕王世子妃苏婉。
旁边还站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人,面容俊朗,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白晨轩的脸颊:“慢点长,爹还没抱够呢。”
这是他的父亲,燕王世子白子鸣。
白晨轩眨巴眨巴眼,没哭也没闹。
他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点模糊的感觉——好像有很重要的人在等着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晨轩长到了三岁。
这三年里,他渐渐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燕王府虽然是世袭爵位,却早就没了实权。
爷爷白龙今年西十五岁,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总是穿着素色的袍子,坐在书房里看地图,一看就是一下午。
白晨轩知道,爷爷在愁——愁皇帝的猜忌,愁边境的战火,愁那些写着“炎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租界。
父亲白子鸣是个温和的读书人,每天教他认字,却很少提朝堂上的事。
母亲苏婉总是笑着,却会在夜里偷偷抹眼泪,因为她娘家的表哥在租界里被洋人打了,官府根本不敢管。
这天,白龙要去街市上体察民情,特意把白晨轩抱在怀里。
“轩儿,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爷爷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墨香。
白晨轩趴在爷爷肩头,睁大眼睛看着街上的景象。
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扬灰,雨天泥泞。
路边有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伸出枯瘦的手乞讨,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几个高鼻梁、蓝眼睛的欧罗巴人骑着高头大马,肆无忌惮地在街上奔驰,溅了路边一个挑担子的小贩一身泥水,还哈哈大笑。
“爷爷,他们这么欺负人!
为什么不怕官府?”
白晨轩还不会说太多话,只能含糊地问。
白龙的手紧了紧,声音有点哑:“因为……我们的国家弱啊。”
走到一处挂着“欧罗巴总会”牌子的建筑前,白晨轩看到门口立着块木牌,上面用炎国文字写着:“炎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几个穿着体面的炎国人站在门口,想进去却被拦住,洋人守卫推搡着他们,嘴里骂着难听的话。
白晨轩的小手攥紧了爷爷的衣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在一本很旧的课本上,上面写着“落后就要挨打”。
往前走了没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一群人围在菜市口,踮着脚往里看。
白龙抱着白晨轩挤进去,只见一个木台子上,几个囚犯被按在地上,刽子手举起了大刀。
“咔嚓”一声,鲜血溅了一地。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一群老百姓举着白馒头冲上前,疯了似的往血里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挤得头破血流,终于蘸到了一点血,她捧着馒头,泪流满面地喊:“我儿有救了!
我儿有救了!”
白晨轩看得呆住了。
他不懂为什么那蘸着人血的馒头能救那老妇人的儿子,只觉得那抹红色刺得眼睛生疼,跟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也是这样鲜艳的红,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花。
离开菜市口时,他看到一支送亲的队伍。
吹鼓手有气无力地吹着唢呐,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坐在花轿里,看起来小小的,身子骨很单薄。
“那是谁?”
白晨轩问。
旁边有人叹气:“是张大户家的闺女,才十五,嫁给李老爷当小妾。
李老爷都七十了,昨天刚死,按规矩,得让闺女跟公鸡拜堂,给他殉葬。”
这时,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上苍刻意为之,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掀起了轿帘的一角。
他凝眸望去,只见轿内果然蜷缩着一只芦花鸡,而那个小姑娘的脚被布条紧紧缠绕,裹得小小的,形如一个扭曲的粽子。
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强忍着不敢发出一丝哭声,仿佛连空气都因她的隐忍而凝滞了几分。
“为什么……”白晨轩想问为什么要这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好像知道答案——因为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很重。
回到王府时,夕阳正沉在西边的天空,把云彩染成一片血色。
白晨轩被爷爷抱进院子,他挣脱爷爷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中央,仰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太阳很大,很红,却没什么温度,像个垂死的灯“太阳……太阳……请你告诉我”三岁的孩子还说不清复杂的话,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结束……”才能结束这乱世?
才能让那些乞丐有饭吃?
才能让洋人不敢欺负人?
才能让那个小姑娘不用嫁给公鸡?
才能让母亲不再偷偷哭?
才能让爷爷的眉头舒展开?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很响很响——救救这个国家。
站在远处的白龙看着孙子小小的身影,仰着头对着太阳说话,突然红了眼眶。
他走上前,把白晨轩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轩儿,”他低声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夕阳的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王府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像是敲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的心脏上。
而在无人察觉的半空,流星摇着扇子,看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轻轻叹了口气。
“小子,这可是个艰难至极的世界啊。”
他轻摇着手中的扇子,目光落在星图上,那里,代表白晨轩的星辰正散发出微弱却执着的光辉,“但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风从他耳边吹过,带着炎国土地上的尘土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