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的灼痛像有团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我蜷缩在冷宫的稻草堆上,看柳若烟穿着那件本该属于我的石榴红宫装,裙摆扫过地上的污渍,留下浅浅的印子。她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那只白瓷碗泛着冷光,里面的酒液清得像水,却藏着穿肠的毒。
“姐姐,喝了吧。”柳若烟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得发腻,可落在我耳里,比冷宫的寒风还要刺骨,“太子殿下说了,看在你我曾在沈府一同长大的情分上,留你个全尸,总好过拖去刑场受辱。”
一同长大的情分?我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三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被几个太监粗暴地拖出东宫,他们手里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锦帕——那是我及笄时母亲送的,却被柳若烟塞进了侍卫的行囊。紧接着,是满宫的流言,说太子侧妃沈微婉难耐寂寞,与侍卫私通。
我跪在太子面前,额头磕出了血,一遍遍地说不是我。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厌恶像冰锥,刺穿我最后一点念想。他说:“沈微婉,孤真是看错了你。”
那时我才明白,从柳若烟进东宫的第一天起,我就输了。
她是我远房表妹,父亲心软,见她父母双亡,便接来沈府寄养。我待她亲如姐妹,教她读书写字,带她参加宴席。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在这朱墙围起来的牢笼里。她羡慕我是尚书府嫡女,嫉妒我能嫁给太子,更恨我挡了她的路。
“姐姐还记得吗?”柳若烟蹲下身,凑近我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那年赏花宴,你写给太子殿下的诗,是我悄悄换了落款;你母亲留的那支玉簪,是我藏起来,再‘无意’中掉在侍卫房外;就连你父亲通敌的证据……”
她轻笑一声,指尖划过我冻得青紫的脸颊:“也是我仿着他的笔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呢。沈微婉,你和你那蠢笨的一家子,全是我手里的棋子。”
父亲……母亲……大哥……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眼泪砸在地上。他们被押赴刑场那天,我在东宫的角楼上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乱舞,母亲穿着囚服,却依旧挺直了背。大哥还在喊着“冤枉”,直到刽子手的刀落下……
是我,是我害了他们。若不是我非要嫁给太子,若不是我引狼入室,沈家怎么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为什么?”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柳若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穿绫罗绸缎的时候,我只能穿你的旧衣;你能站在太子身边接受朝拜,我只能做个端茶送水的侍女;就连你随手丢弃的玉佩,都比我见过的所有首饰贵重!沈微婉,你拥有的一切,凭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怨毒:“我告诉你,你父亲通敌是假,可你大哥在边境贪墨军饷是真——那证据,是我找到的;你母亲礼佛时私藏的前朝玉器,也是我翻出来的。就算没有我,沈家早晚也会倒!我不过是,推了一把而已。”
原来如此。她不仅要毁了我,还要让我带着“沈家本就有罪”的念头去死。
太监已经端着毒酒走过来,冰冷的碗沿碰到我的嘴唇。我死死闭着眼,泪水混着酒液滑进喉咙。灼烧感瞬间蔓延开来,像有无数条毒蛇在啃噬我的五脏六腑。
视线渐渐模糊,我看到柳若烟的脸在眼前晃动,她的嘴角噙着笑,像一朵盛开在血泊里的罂粟。
“姐姐,安心去吧。你的太子妃之位,你的家族荣耀,甚至……太子殿下的心,以后都是我的了。”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柳若烟,我定要你血债血偿!定要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
“小姐,该喝药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的灼痛感还未散尽,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浑身一震。
雕花的拔步床,水绿色的纱帐,墙上挂着的《寒梅图》是父亲去年亲手画的……这不是冷宫,是我在沈府的闺房!
我抬起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伤痕。这不是那双在冷宫里冻得青紫、布满裂口的手!
“小姐?”柳若烟端着药碗站在床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您可是魇着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插着两支素银簪子,看起来清纯又乖巧。就像……就像十年前,她刚被接到沈府时的样子。
我死死盯着她,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
是梦吗?还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和狂喜。
柳若烟愣了一下,随即柔声答道:“小姐忘了?今日是三月十二啊。再过三个月,就是宫里选秀的日子了。夫人特意请了太医,说您最近思虑过重,开了这副安神汤,让您好好调理身子呢。”
三月十二……选秀前三个月……
我真的回来了!我重生了!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所有悲剧还未发生的时候!
前世的这个时候,我正是喝了这碗“安神汤”,第二天就失了声,错过了初选。而柳若烟,顶替了我的名额进了宫,一步步接近太子,最终酿成了沈家和我自己的惨剧。
这碗药,根本不是安神汤,是让我失声的毒!
柳若烟见我迟迟不接药碗,眼神暗了暗,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更柔了:“小姐快喝吧,药凉了就不好了。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色,可我却仿佛看到,就是这双手,伪造了父亲的通敌书信,就是这双手,将那方锦帕塞进了侍卫的行囊,就是这双手,毁了我和沈家的一切!
恨意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想夺过药碗泼在她脸上,想质问她为何如此狠毒,想立刻将她赶出沈府!
可我不能。
现在的柳若烟,还是那个在沈府寄人篱下的孤女,表面功夫做得天衣无缝。若是我此刻发作,没有任何证据,只会被认为是无理取闹,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她提前动手。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刚醒,嘴里发苦,先放着吧。”
柳若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但她很快又恢复了温顺的样子,点了点头:“那奴婢先放着,等您好些了再喝。”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转身想走,却被我叫住。
“若烟。”
她回过头,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小姐还有事?”
我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药,你亲手煎的?”
柳若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低下头,恭顺地答道:“是……是奴婢看着厨房煎的,怕旁人手脚不净,误了小姐的身子。”
撒谎。
前世她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我才知道,这药是她趁着厨房没人的时候,偷偷加了料的。
我没有拆穿她,只是指了指窗边的花盆:“那盆茉莉最近总掉叶子,许是缺些养料。这药我暂时不想喝,倒了可惜,你拿去浇花吧。”
柳若烟猛地抬头,脸上的惊讶藏不住:“小姐?这可是太医开的药……”
“我说,拿去浇花。”我加重了语气,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怨恨和冰冷。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若烟像是被我的眼神吓到了,身体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不敢再看我:“是,奴婢遵命。”
她端起药碗,快步走到窗边。那盆茉莉是母亲最喜欢的,前世我失事后,它没多久就枯死了。
柳若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药汁倒进了花盆里。
药汁接触到土壤的瞬间,原本还带着几片绿叶的茉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叶子卷曲发黑,很快就变得死气沉沉。
柳若烟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端着空碗的手微微发抖。
我靠在床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柳若烟,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安神汤”。
前世,你用它毁了我的嗓子,毁了我的前程。
这一世,它只配用来浇花。
而你欠我的,欠沈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柳若烟强作镇定地转过身,将空碗放在托盘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那奴婢先下去了,您好好歇息。”
“等等。”
我叫住她,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素银簪子上。那是我去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前世她就是用这支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臂,嫁祸给我,说我容不下她。
“这支簪子,”我指着那簪子,缓缓道,“样式太素了,配不上你。我那里有支新得的赤金镶珠簪,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
柳若烟愣住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谢……谢谢小姐。”
我没有再看她,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下去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
我睁开眼,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温暖而明亮。
重生了。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天真愚蠢、任人摆布的沈微婉。
我带着地狱归来的恨意,带着前世的记忆,站在了命运的转折点上。
柳若烟,太子,还有那些所有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人……
你们准备好了吗?
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看着那盆枯死的茉莉,伸手轻轻碰了碰发黑的叶子。
母亲,父亲,大哥……
等着我。
这一世,我定不会再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这朱墙之内的荣华富贵,我不稀罕。
我只要你们平安,只要仇人覆灭。
至于柳若烟……
我会让她一步步走向我前世的结局,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珍视的一切化为乌有,让她在绝望中明白,什么叫因果报应。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三月的暖意,却吹不散我眼底的寒意。
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尚带稚气的脸。眉眼清秀,皮肤白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冰冷和决绝。
很好。
沈微婉,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