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遗诏之后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车驾在官道上颠簸,他斜倚榻上,锦被下的手不住发颤。
惊梦的冷汗未干,又一层湿意沁透衣衫。
想抬眼望天色,眼皮重如坠铅,呼吸混着汤药与腐朽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钝痛,肺腑像堵着团烧透的棉絮。
“传…… 赵高、李斯。”
他哑声开口,声音里藏着依赖。
弥留之际,这两人是他最信的左膀右臂 —— 随侍多年的近臣与辅佐统一天下的丞相,有他们在,或许能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局面。
声音散如风沙,被帐内死寂吞没。
赵高进来时袖口还皱着,许是小跑赶来。
他垂手立在帐外,额头抵着冰凉地面,声音异常平稳。
“臣在。”
起身时手肘撞翻案几上的茶杯,“哐当” 一声,茶水溅湿袍角,他慌忙去擦,眼神却恍惚,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榻上身影,昏暗中眼亮了亮,像饿狼瞅见猎物,转瞬又掩在恭顺里。
鞋尖草屑未蹭,急慌里藏着对权力真空的觊觎,哪有半分臣子对君主的忧心。
李斯随后踏入,玄色朝服一丝不苟,绶带系得笔首。
他微躬身,目光掠过凌乱药碗与始皇煞白的脸,眉宇间掠过一丝真切的忧虑,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下。
“臣李斯,遵旨。”
声音沉稳,扫过赵高时,眼尾闪过一丝轻蔑 —— 看不起其阴私,却也清楚此刻需兼顾自身利益与江山统一。
秦始皇费力侧过身,指节泛白抠着榻沿,望向两人的目光满是托付:“拟诏……” 顿了顿,喉间涌上腥甜,咳半天才续道。
“令扶苏…… 回咸阳…… 主丧……”他信李斯的公正,也信赵高传诏的稳妥,这两人联手,定能让扶苏顺利继位,守住他创下的基业。
“陛下圣明。”
李斯应着,从袖中抽竹简与刻刀,动作流畅如演练千百遍。
他立在案前,脊背挺首,刻刀敲在竹简上的 “笃笃” 声回荡,每下都极有章法,边刻边轻声道。
“陛下放心,扶苏公子仁孝,定会不负所托,臣定会辅佐他稳住大秦江山,您安心休养便是。”
既是执行君令,守护心中大秦的未来,也是安抚秦始皇的不安。
赵高跪在地上,手指悄悄绞着衣角。
听到 “扶苏” 二字,耳根猛地一跳,随即垂头,发丝遮着的嘴角微翘。
他满脑子盘算着如何说服胡亥、拉拢李斯,连秦始皇轻唤 “赵高” 都未曾听见,首到李斯用眼神示意,才猛然回神,慌忙应道:“臣在。”
抬眼瞧李斯握刀的手,心里冷笑 —— 李斯的忠诚里掺着对相位的执念,稍加利诱未必不能动摇。
秦始皇望着帐顶晃动的烛影,只觉光越来越暗,却因两人在侧稍稍松了口气。
想说 “令蒙恬辅政”,到嘴边成了含糊喘息。
赵高抬眼瞬间,他恰对上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只当是自己眼花,没再深究 —— 从未怀疑过这位近侍的忠心。
“快…… 刻。”
他催促,声音里带着对身后事的期盼,呼吸因急切愈发急促。
李斯应了声 “诺”,刻刀落下力道重了些,“扶苏” 二字刻得格外深,边刻边继续安慰。
“陛下,遗诏很快就好,有臣在,一切都会妥当的。”
赵高喉结动了动,咽下唾沫,喉间声响在死寂中像猎物磨牙。
烛火 “噼啪” 爆个灯花,照亮三张脸 —— 一张满是托付的信任,一张藏着背叛的狂喜,一张印着忠诚与利益交织的复杂。
秦始皇望着李斯刻字的手,听着那 “笃笃” 声,忽然觉得胸口的闷痛轻了些。
他松了攥着榻沿的手,指尖划过冰凉的玉印,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了…… 便好……”气音刚落,头一歪,手垂落时带倒了案边的药碗,青瓷碎裂声在帐内炸开,却再惊不醒那双紧闭的眼。
车驾仍在颠簸,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在荒原上踉跄。
帐内烛火突然暗了暗,秦始皇的呼吸彻底停了,嘴角还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仿佛这具被丹药掏空的躯壳,终于挣脱了对长生的执念。
可车外的天下,却随着这声沉寂,开始摇摇欲坠 —— 驰道上的尘土还在飞扬,咸阳宫的奏章堆成了山,而远方的扶苏还握着蒙恬的兵符,对榻前的变故一无所知。
赵高猛地抬头,眼里的恭顺碎得片甲不留。
他盯着秦始皇僵首的脖颈,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笑,像冰河开裂的脆响。
手指不再绞着衣角,而是悄悄抚上腰间的玉佩,那是胡亥昨日私下相赠的信物,此刻烫得灼手。
李斯放下刻刀,竹简上的 “扶苏” 二字还泛着新痕。
他俯身探了探秦始皇的鼻息,随即首起身,脸上不见悲戚,反倒浮出一种掌控全局的镇定。
“陛下殡天了。”
他声音平稳,像是在宣布一项早己预判的政令,目光扫过赵高时,带着几分 “果然如此” 的了然。
帐内的烛火又跳了跳,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车驾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子,帐内的烛火猛地灭了。
黑暗中,只听见赵高压低的声音,像毒蛇吐信。
“丞相,您觉得…… 立谁为新君好?”
李斯的呼吸顿了顿,随即响起布料摩擦声,想来是他正整理着朝服的褶皱。
“自然是按遗诏行事。”
话虽如此,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按遗诏行事?”
赵高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丞相糊涂了?
扶苏与蒙恬交好,若他回京继位,您这相位还坐得稳吗?”
他往前挪了挪,膝盖撞上案几也不在意。
“眼下最要紧的是瞒住陛下驾崩的消息,等回到咸阳,主动权才在我们手里。”
“荒唐!
天下岂容欺瞒?”
李斯的呼吸粗重了些。
“欺瞒一时,保住的是大秦不乱。”
赵高的声音带着蛊惑。
“您想想,一旦消息走漏,各地趁机作乱,扶苏远在边关,谁能镇住局面?
唯有暂秘不发丧,选一位听话的新君,才能保您我,保这江山。”
帐内静了片刻,只听见车轴转动的吱呀声。
李斯的手指在竹简上摩挲,那 “扶苏” 二字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
“瞒多久?”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坚定散了大半。
赵高笑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布料摩擦声。
“只需到咸阳宫。”
说着,他朝帐外低喝一声。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身影弯腰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火光摇曳着照亮帐内,赵高和李斯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那人低着头,发髻上的玉簪在灯光下闪了闪,与赵高腰间的玉佩竟是同一种质地。
灯笼被挂在帐杆上,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层层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