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在山脚下那座漏雨的破庙里蹲到第五天清晨时,终于闻到了除霉味之外的烟火气。
庙门被推开的瞬间,晨雾裹着松针的冷香涌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个背着竹篓的身影 。
竹篓里装着半篓沾着露水的天麻,篓沿挂着个掉漆的铁皮水壶,
壶身上用红漆画的五角星已经快磨平了。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山风吹出沟壑的脸。
“你就是蹲在这里等上山的人?” 药农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指了指陈北脚边的旅行袋,袋角印着的 “广州” 二字已经泛白,“去雾隐寺?
”陈北赶紧站起来,膝盖因为蹲得太久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从口袋里掏出半包未拆封的烟,是出发前在火车站买的硬壳红双喜,
递过去时手还在微微发颤:“老乡,麻烦您带个路,我找我爹。”药农接过烟,却没拆,
塞进了腰间的布兜里,又盯着陈北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雾隐寺的路难走,
而且那地方…… 不是活人该常去的。我只带你到山坳的石牌坊,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陈北连声道谢,拎起旅行袋跟上。他的旅行袋里没装多少东西,几件换洗衣物,
一本翻旧的《佛教常识答问》,还有父亲陈建国半年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是用毛笔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只有末尾 “吾入雾隐求正果,三日后得见真如,
速来。”这十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都渗透了信纸背面。
陈北是在广州的一家汽修厂当学徒时收到这封信的。他母亲走得早,父子俩相依为命,
陈建国一辈子老实本分,在巷口开了个修鞋摊,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陈北娶个媳妇,
安安稳稳过日子。可自从去年春天被老街坊拉去听了一场 “佛法讲座” 后,
陈建国就像变了个人,天天捧着本破佛经念,还总说自己 “有慧根,早晚能得见真如”。
一开始陈北没当回事,直到三个月前,陈建国突然把修鞋摊盘了出去,
说要去雾隐山 “求正果”,走之前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地址。陈北疯了似的找了半个月,
才从一个同样信佛的老街坊那里问到,雾隐山在邻省的深山里,山上有座雾隐寺,
寺里的玄空法师很 “灵验”,不少人都去那里 “求成佛”。山路比陈北想象的还要难走。
石阶被常年的雨水泡得发滑,路边的灌木丛里不时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雾隐山的雾像是有生命的,缠在脚踝上凉得刺骨,越往上走,空气里的檀香就越浓,
浓得发苦,混着松针腐烂的腥气往鼻腔里钻,让人忍不住想咳嗽。“这雾是常年散不去的,
尤其是到了傍晚,能把人都裹住,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见。”药农走在前面,
脚步稳得像扎了根,“前几年有个迷路的驴友,就是在雾里绕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时,
人已经冻僵了,手里还攥着半块从雾隐寺求来的‘平安符’。
”陈北心里一紧:“那雾隐寺…… 很有名吗?”“有名倒是谈不上,就是邪门。
” 药农停下脚步,从竹篓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口,“山下的村子里,每年都有人上山求佛,
可十个人里,能下来的不到三个。有人说那些人是‘得偿所愿,成佛了’,
可谁知道是真成佛,还是……” 他没接着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北一眼,
又继续往上走。快到山顶时,雾突然淡了些,
陈北先是看到了金佛的光 —— 十几米高的佛像裹着鎏金,在雾里泛着冷硬的光,
像是一块巨大的黄金,刺得人眼睛生疼。走近了才发现,佛像的底座是用青石板砌的,
石板缝里不知积了多少层暗红的印记,像干涸的血,被雨水冲刷后,
在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前面就是石牌坊了,我就送你到这儿。
”药农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石牌坊,牌坊上刻着 “雾隐寺” 三个鎏金大字,
只是金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头,像凝固的血痂,“记住,到了寺里,少说话,
多观察,要是觉得不对劲,赶紧下山,别犹豫。”陈北点点头,
从旅行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药农,可药农却摆手拒绝了:“我带你上山,
是看你像个老实人,是为了寻父,不是为了成所谓的佛。这钱你自己留着,
要是能把你爹平安带下来,比什么都强。”说完,他背上竹篓,转身就往山下走,
很快就消失在雾里。陈北站在石牌坊下,深吸了一口气,拎着旅行袋往雾隐寺走。
寺门是朱红色的,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锈,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没过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穿着雪白袈裟的小和尚探出头来,袈裟的领口泛着油光,袖口沾着几块褐色的污渍,
像是没洗干净的血。“施主可是来求‘证道成佛’的?” 小和尚的声音有些沙哑,
眼睛却亮得异常,上下打量着陈北,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陈北攥紧了兜里的信,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找我爹,他叫陈建国,半年前到这里来的。
”小和尚听到 “陈建国” 这三个字,眼睛更亮了:“原来是陈居士的儿子!师父说了,
陈居士是寺里最有慧根的人,再过三天,就要‘得证佛果’了,你来得正好,
能亲眼见证这桩功德。”“得证佛果?” 陈北皱起眉,
他出发前特意查过那本《佛教常识答问》,里面说佛门只讲 “涅槃”“证道”,
讲究 “因果报应,轮回转世”,从没听过什么 “得证佛果”。可小和尚说得一脸笃定,
不像是在撒谎,这让他心里的不安更重了。小和尚领着陈北往里走,
寺里的香火比陈北想象的还要鼎盛。大雄宝殿里,十几个善男信女跪在蒲团上诵经,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有人额头上渗着血珠,像是刚磕过头,
却依然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期待什么天大的好事。
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上系满了红绳,
红绳上挂着写着 “求成佛”“求超脱” 的木牌,风一吹,木牌撞在一起,
发出 “叮叮当当” 的响声,听起来却不像祈福,反倒像某种诡异的咒语。
玄空法师的禅房在大雄宝殿的西侧,是一间小小的四合院,院里种着一株腊梅,
只是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干枯的手指。小和尚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陈北跟着小和尚走进禅房,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打坐,他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僧袍,
僧袍上绣着复杂的经文,手指修长,手里捻着一串黑檀木念珠,每颗念珠都被盘得发亮,
泛着温润的光。“师父,陈居士的儿子来了。” 小和尚恭敬地说道。玄空法师慢慢睁开眼,
他的眼白泛着浑浊的黄,瞳孔却异常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他盯着陈北看了半晌,
才缓缓开口:“施主一路辛苦,坐吧。”陈北在玄空法师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刚想开口问父亲的下落,玄空法师却先说话了:“你父亲是个有慧根的人,自从来到寺里,
每日诵经打坐,诚心向佛,再过三天,就能‘得证佛果’,脱离轮回了。”“法师,
我想知道,‘得证佛果’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北追问,“我之前查过佛经,
里面并没有‘得证佛果’的说法。”玄空法师笑了笑,
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施主所看的,都是世俗间的浅陋经书,真正的佛法,
并非笔墨所能记载。这座雾隐寺里的金佛,是百年前一位高僧耗尽毕生心血铸造的,
还亲自开过光,只要诚心者以身供奉,便能与金佛合一,获得永生,这便是‘得证佛果’。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推开窗,指着院子里的金佛:“你看那尊金佛,每日接受信徒的供奉,
早已拥有了灵性。你父亲能有这样的机缘,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北顺着玄空法师的手指看去,只见金佛的面容慈悲,双目微垂,可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那佛像的眼神不对劲,像是在盯着自己看,眼神里带着一种贪婪的渴望,
让人浑身发毛。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木鱼声,几个信徒正跪在金佛前叩拜,
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其中一个老太太,看起来已经七十多岁了,
头发花白,背驼得像个问号,却依然一次次地将额头砸向地面,额角渗出血珠,
染红了身前的地面,她却笑得满脸痴迷,嘴里念叨着:“快了,快了,
我就要得证佛果了……”陈北的心里一阵发寒,他突然觉得,这座雾隐寺,
根本不是什么修行之地,而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专门吞噬人心的陷阱。
玄空法师像是看出了陈北的心思,又递给他一杯茶:“施主不必多疑,等三天后,
你亲眼见证了你父亲‘得证佛果’的过程,自然就会明白。”陈北接过茶杯,
茶水里飘着几片干枯的茶叶,颜色发黑,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血的味道。
他没敢喝,只是握着杯子,指尖冰凉。小和尚把陈北领到西禅房时,天已经快黑了。
禅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角堆着一些干草,散发出霉味。
窗户正对着金佛的底座,从窗户里看出去,能清楚地看到金佛的莲花座,
座上的鎏金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的红光。“施主,你先休息,晚饭我会让人送过来。
” 小和尚说完,就转身走了,临走时还特意叮嘱,“夜里最好不要出门,山上的雾大,
容易迷路。”陈北关上门,走到窗边,盯着金佛的底座看了很久。他总觉得那底座不对劲,
莲花座的花瓣之间,似乎有一道细微的缝隙,像是一个暗门。而且,他注意到,
金佛的莲花座下,青石板上的暗红印记比其他地方更浓,像是常年有血滴在那里。
晚饭是一碗稀粥和一个硬邦邦的馒头,送晚饭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和尚,
他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说,眼神里带着一种麻木的冷漠,
像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陈北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稀粥,就把饭菜倒了。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