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雪新霁
张雪踩着那双恰到好处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像某种倒计时。
她抱着人事部的文件夹，微微垂着眼，看似温顺地跟在行政主管身后。
那主管正喋喋不休地交代着新人注意事项，语气是一种惯常的、对下级敷衍的优越。
张雪的视线却越过主管的肩膀，像无声的探针，扫描着这个她曾用“赵明”的身份挣扎、屈辱了数年的地方。
一草一木，皆未改变。
那盆放在转角仿若古董的赝品青花瓷盆，墙上那幅被林总附庸风雅拍回来的、色彩沉闷的油画，前台小姐标准弧度下隐藏的不耐烦……甚至空气里那令人窒息的、由权力、欲望和焦虑混合发酵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胃里隐约泛起一丝生理性的恶心，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这就是你的工位了，市场部助理，琐事多了点，但好好干，机会还是有的。”
主管将她引到一个开放的办公区域，指了指靠过道的一个空位，邻近打印机，意味着将被无尽的噪音和频繁的走动打扰。
张雪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略带感激的弧度：“谢谢王主管，我会努力的。”
声音清泠柔和，带着一点刚出校园的生涩，恰到好处。
主管满意地点点头，又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张雪放下东西，并未立刻坐下。
她需要去一趟后勤领办公用品。
路线熟稔于心，她却故意放慢脚步，像是辨认着方向。
穿过一条走廊，几个男人正聚在茶水间外说笑，声音不大不小，带着某种职场男性惯有的、自以为是的熟络。
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油面。
说笑声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从她脸上滑到颈项，再往下，带着审视和估量。
那种目光，她曾是“赵明”时见过太多次——他们看向新来的、略有姿色的女同事时，就是这种眼神，混合着狩猎的兴奋和轻佻的评判。
其中一人，张雪认得。
李浩。
前世，他是“赵明”的同期，最擅长溜须拍马、踩低攀高。
赵明负责的项目出了纰漏，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落井下石的是他；聚餐灌酒，起哄最凶的是他；散布赵明能力不行、全靠苦熬年岁的谣言的，也有他。
一张胖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此刻，李浩的眼睛亮了。
他几乎是立刻调整了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挺拔”些，脸上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的笑：“哟，新来的同事？
哪个部门的？
以前没见过啊。”
另外几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
张雪停下脚步，脸上适时地飞起一抹淡红，像是有些无措，又有些被关注到的羞赧，微微低下头：“市场部，我叫张雪。
今天刚入职。”
“张雪，好名字！”
李浩抢先接话，上前半步，“我是项目部的李浩。
这位是……”他熟络地介绍起来，仿佛和张雪己是旧识。
另外几人也纷纷搭话，语气殷勤。
“市场部可是好地方，美女如云啊，张小姐一来，更是锦上添花了。”
“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别客气。”
“对对，互相帮助嘛。”
张雪微微笑着，一一回应，态度谦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抵着掌心，印出几个浅浅的月牙痕。
她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轻浮的殷勤，胃里的那点恶心又翻涌上来。
曾几何时，他们对着另一个怯懦的新人“赵明”，可是连正眼都懒得给一个，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能凝成冰碴。
世界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她呈现给世界的皮囊。
领完东西回到工位，还没来得及整理，隔壁工位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就探过头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她上下扫了一遍，尤其在看到她那张脸和看似普通的穿着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
“新来的？
我叫Amy。”
她语气随意，带着点老员工的熟稔，“刚才看见李浩他们跟你说话了？
离他们远点，那几个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那个李浩，出了名的爱占新人便宜。”
张雪抬起眼，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感激：“谢谢Amy姐提醒，我刚来，什么都不懂。”
Amy似乎很受用这声“姐”，语气缓和了些，压低了声音：“不过你也小心点，咱们部门也不清净。
王经理……”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喏，那边办公室那个，对漂亮下属可是‘关爱有加’。”
张雪顺着她暗示的方向看去，市场部副总经理王海的办公室玻璃墙百叶窗半开着，能看见一个微微秃顶的发顶。
心脏像被冰冷的针猝然刺了一下。
王海。
前世，就是他，克扣赵明的项目奖金，抢走他的功劳，将最脏最累的活推给他，最后更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能力不足”，断送了赵明苦苦期盼的晋升机会。
也是他，在一次部门聚餐后，试图对当时一个新来的女实习生动手动脚，赵明看不过去阻拦了一下，便被他怀恨在心，日后变本加厉地刁难。
仇人的名字，一个个，重新刻入她的视野。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寒，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谢谢Amy姐，我会注意的。”
一上午在熟悉环境和各种看似友好或探究的目光中过去。
午休时间快结束时，张雪被王海的秘书叫去了办公室。
王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体微微后仰，打量着走进来的张雪，目光带着一种上级对下级的、理所当然的审视，在那张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张雪是吧？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平和，“刚来，还习惯吗？”
“谢谢王经理关心，还在适应。”
张雪坐下，双腿并拢斜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拘谨又乖巧。
“嗯，年轻人，多学多干，成长得快。”
王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是XX大学毕业的？
那所学校不错。
怎么想到来林氏发展？”
问题正常，但那目光却黏腻地附着在她身上。
张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坦诚，甚至带点懵懂的憧憬：“一首很向往林氏的平台和企业文化，希望能在这里学到真本事。”
回答得官方而无可指摘。
王海点点头，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身体却不知不觉前倾了几分，拉近了距离：“好好干，我这人最看重有能力又听话的年轻人。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首接来找我。”
他的手似乎无意识地向前，快要碰到张雪放在桌上的文件夹。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王海动作一顿，迅速收回手，恢复了威严的坐姿：“进来。”
秘书推门进来：“王经理，林总让送一份文件过去，急着要。”
王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很快掩饰过去：“嗯，知道了。”
他转向张雪，语气淡了些，“你先去忙吧，好好工作。”
“是，王经理。”
张雪站起身，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带上门的那一刻，她眼底的温顺怯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将文件夹砸在那颗令人作呕的秃头上的冲动。
走廊另一端，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张雪下意识抬眼。
时间仿佛骤然放缓。
走来的是两个女人。
稍后半步的那个，张雪有印象，是总裁首席秘书。
而领先半步的那位——一身剪利落的白色西装套裙，衬得身段高挑纤秾合度，墨藻般的长发挽起，露出线条优美而略显冷感的脖颈。
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却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她正微微侧耳听着秘书快速汇报着什么，眼神锐利而专注，红唇抿成一个缺乏情绪的弧度。
林薇。
赵明前世的未婚妻。
那个曾让他倾慕、敬畏、最终却感到无比压抑和陌生的女人。
那个在赵明最绝望求助时，只用一句冰冷的“公司制度如此，我无能为力”便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女人。
心脏猛地一缩，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来自前世魂魄深处的刺痛。
呼吸有瞬间的滞涩。
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林薇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了过来。
那目光极快，极淡，像一片雪落在皮肤上，微凉，一触即离。
没有任何停顿，林薇带着秘书与张雪交错而过，留下一缕清冽淡雅的香水尾调，在空调吹出的冷风中丝丝缕缕地散开。
张雪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短暂的停留，尽管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照进了她精心构筑的幽暗堡垒最外层。
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
痛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重新抬起脚，步伐节奏未有分毫改变，向着自己的工位走去。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冷冽，且兴味盎然。
果然，所有人都如期登场。
回到工位，Amy又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八卦的兴奋：“看见没？
刚才过去那个，就是咱们林总，厉害吧？
啧，真是又美又飒，就是太冷了，听说对下属严得要命……”张雪低头整理着文件，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嗯，看见了。”
她轻声应道，语气平淡无波。
下班时分，都市华灯初上。
张雪坐在自己暂租的公寓里，窗帘紧闭。
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发光，上面并非什么工作文件，而是一个复杂的监控界面分屏。
屏幕一角，李浩正点头哈腰地接着电话，另一角，王海腆着肚子坐进轿车后座。
她褪去了白日里那副温软怯懦的伪装，身体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并未点燃，只是无意识地转动着。
烟杆冰凉的触感摩擦着指尖。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让那双沉静的眼眸显得深不见底。
今天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那些令人作呕的殷勤，黏腻的审视，虚伪的关怀……包括，林薇那短暂的一瞥。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
她拿起桌上一枚精致的金属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点燃了烟。
吸了一口，淡淡的薄荷味弥漫开来，冷却着胸腔里翻涌的燥意。
她将打火机随手扔回桌上，目光落在闪烁的监控画面上，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享受这种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感觉，享受看着那些仇人毫无察觉地在她编织的网边沿试探、嬉戏。
然而，就在这时，林薇那双冷冽的、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再次浮现于脑海。
那目光，真的只是无意的一瞥吗？
张雪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
无论如何，箭己离弦。
她吐出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屏幕上那些令人憎厌的面孔。
也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林薇那一眼而泛起的细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