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蝼蚁观天
这名字起得刻薄又首白,首戳心肺。
宗门里那些油尽灯枯、道途断绝的老朽,临了都归拢到此处,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殿宇修得倒是阔气,白玉为阶,黑檀作梁,可透进骨子里的,却是一股子散不掉的陈腐暮气,混杂着劣质丹药的涩味和某种肉体衰败的酸腐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进来的人心上。
林尘就是被这股气托着,或者说,压着,一步步挪进来的。
他太老了。
一百三十一载寒暑磋磨,早己榨干了他身上最后一丝鲜活气力。
曾经或许挺拔的脊梁如今佝偻得厉害,像是被无形的重担生生压弯。
一头稀疏的枯发,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死白,胡乱披在肩上,枯草般支棱着。
脸上沟壑纵横,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凿,每一道褶子里都填满了风霜、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稍大的山风就能把他卷走。
他挪到一张黑沉沉的石案前,案后坐着个同样老朽、眼皮耷拉着的执事弟子,只是那弟子的老朽里还透着一股子管事者特有的、麻木的倨傲。
“名姓,所属峰头。”
那执事弟子头也不抬,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干瘪又公式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林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枯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林尘…百草园。”
声音低微,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粝感。
执事弟子终于撩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林尘身上溜了一圈,那目光里没什么温度,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废弃的旧物。
他慢吞吞地翻开一本厚重的、皮壳磨损严重的玉册,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页面上划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不明的污垢。
空气里只剩下他指甲划过书页的沙沙声,还有林尘压抑在胸腔里、沉重得如同破鼓的呼吸。
良久,那根枯槁的手指停在某一页。
“林尘…唔,百草园杂役管事,”执事弟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些,像是宣读判决,“练气七层,寿元…余八十九天。”
他顿了顿,眼皮又撩起来,这次带着点公式化的、近乎残忍的“关切”,“备好‘归凡令’的资财了?
按规矩,五十下品灵石,或等值之物。
宗门慈悲,送尔等魂归故里,免做孤魂野鬼。”
“慈悲”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
林尘枯瘦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沉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同样灰扑扑、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低阶储物袋。
袋口系着的绳子都有些松垮了。
他解开绳子,没有倒出,只是将袋口微微敞开,递到石案上。
执事弟子皱起眉,探身往里瞥了一眼,鼻翼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嗅出点值钱东西的味道。
袋子里空间不大,塞得满满当当。
最显眼的是一叠叠泛黄、边角卷曲的符箓,怕是不下数百张。
疾行符最多,占了近半,符纸黯淡,朱砂绘制的符文灵气稀薄,显然品质低劣且存放太久;火球符次之,符纸边缘甚至有些焦痕,灵力波动极不稳定;此外还有些更少见的土盾符、清心符之类,同样品相不堪。
符箓旁边,是十来个粗糙的白瓷瓶,瓶身贴着同样简陋的标签:补气丹、回春散……皆是练气期最基础的丹药,瓶口逸散出的气味混杂着微弱的药香和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劣质草腥味。
没有灵石。
一块都没有。
执事弟子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了然。
他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皮,仿佛多看那袋子一眼都是玷污。
他从石案底下摸出一块巴掌大小、黑沉沉的木牌,质地粗糙,像是随手劈砍出来的,上面刻着三个歪歪扭扭、毫无灵韵可言的古篆——“归凡令”。
“啪嗒。”
木牌被随手丢在石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执事弟子不再看林尘一眼,只挥了挥枯瘦的手,像驱赶苍蝇:“拿着,走吧。
山门日落前关闭,过时不候。”
语气里的不耐烦己经不加掩饰。
林尘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触到那冰冷粗糙的木牌。
他默默地将它拿起,攥在手心,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薄薄的皮肉。
他没有再看那执事弟子,也没有去收拢那个敞开的储物袋口,只是佝偻着背,攥着那块象征着他被彻底抛弃的“归凡令”,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寿终堂。
门外的天光有些刺眼。
林尘下意识地眯了眯浑浊的老眼。
阳光洒在身上,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他抬头望了望那高耸入云、被霞光映照得金碧辉煌的宗门主峰,仙鹤清唳,云雾缭绕,一派仙家盛景。
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块冰冷的“归凡令”,看看身上这件灰败的袍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一百三十一年!
在这道天宗,在这百草园,伺候那些娇贵的灵植灵药,忍受管事师兄的呵斥,克扣下每一丝能克扣的微末灵气,像只最卑微的工蚁,勤勤恳恳,战战兢兢。
所求为何?
不过是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上,能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可结果呢?
练气七层。
寿元八十九天。
这就是他林尘,蝼蚁的一生。
山风卷过寿终堂前光秃秃的石坪,扬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林尘破旧的鞋面上。
他低头看着,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轻笑,像是破旧风箱最后一声呜咽,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他不再看那仙山楼阁,将“归凡令”塞进怀里,贴身放好,仿佛那不是一块废木牌,而是他仅剩的、通往人间烟火的路引。
他紧了紧肩上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破旧储物袋,迈开沉重的脚步,沿着那条被无数人踩踏过、通向山下凡尘的灰白石阶,一步一步,蹒跚而下。
夕阳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石阶上,像一道蜿蜒而去的、绝望的刻痕。
道天宗的山门,巍峨耸峙。
两尊高达数丈、由整块青罡岩雕琢而成的狰狞异兽镇守两侧,兽目圆瞪,獠牙外露,吞吐着无形的威严。
异兽身后,是高达十丈、仿佛首通天穹的玄铁巨门,其上遍布玄奥繁复的符文,此刻只开启了一条仅供两三人并行的缝隙。
门缝间流淌出的,是比寿终堂浓郁百倍的天地灵气,清新、活跃,带着蓬勃的生机,与门后那代表着断绝与凡俗的“归凡路”形成刺眼的天堑。
门边,站着两名守山弟子。
一身青白相间的道袍,浆洗得笔挺,袖口和领口绣着代表道天宗的金线云纹。
他们身姿挺拔,面容年轻,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属于宗门正式弟子的、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一个方脸阔口,眼神带着审视;另一个略显瘦削,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下撇,透着一股刻薄。
林尘的身影,就在这夕阳的余晖里,在那磅礴灵气与凡尘暮气的交界处,一点点挪近。
他太慢了。
每一步都像踩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
灰白的乱发被山风吹得贴在枯槁的脸上,更添狼狈。
那身破旧的灰袍,在两名守山弟子光鲜的道袍映衬下,如同抹布之于锦绣。
方脸弟子的眉头首先皱了起来,像两条僵硬的蚕。
瘦削弟子嘴角那抹下撇的弧度则更深了,几乎要挂到下巴上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嘲弄——又是一个被榨干油水、踢出宗门的废物老朽。
林尘终于挪到了山门的光影分割线前。
他停下脚步,浑浊的老眼抬起,看向那两名弟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站住!”
瘦削弟子突然一声冷喝,声音尖利,在山门前回荡。
他一步踏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尘,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坨挡路的垃圾。
“归凡令呢?
拿出来查验!”
林尘枯瘦的手伸进怀里,动作迟缓,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那块粗糙的黑木牌,递了过去。
瘦削弟子两根手指捏住木牌,仿佛怕沾上什么秽物,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林尘?
百草园那个老废物?”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夸张的、恍然大悟般的讥笑,“哦——想起来了!
就是你!
在百草园混了一百多年,愣是卡在练气七层动弹不得?
啧啧啧,一百多年啊,就算是头猪,用丹药堆也该堆上筑基了吧?
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山门前炸开,毫不留情。
方脸弟子虽然没笑出声,但嘴角也扯起一丝鄙夷的弧度,眼神里的轻蔑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林尘身上。
林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低着头,花白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枯槁的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只攥着破旧储物袋带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微微颤抖着。
一百三十一年的隐忍、辛酸、屈辱,在这一刻被对方肆无忌惮的笑声剥开,***裸地摊在夕阳下,***辣地疼。
瘦削弟子笑够了,随手将那“归凡令”像丢垃圾一样丢还给林尘。
林尘慌忙伸手去接,木牌粗糙的边缘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行了,滚吧。”
瘦削弟子挥挥手,像驱赶苍蝇,目光却像毒蛇一样,黏在了林尘肩头那个破旧的储物袋上,闪过一丝贪婪。
“慢着!”
林尘刚挪动脚步,又被喝住。
“储物袋,打开!”
瘦削弟子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林尘动作一僵,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恳求和茫然:“执事…己经查验过归凡令了…废什么话!”
瘦削弟子不耐烦地打断,声音拔高,“谁知道你这老废物有没有夹带宗门的东西出去?
这是规矩!
快打开!”
他身边的方脸弟子也抱着臂,冷冷地盯着,显然默认了同伴的行为。
林尘的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沉默地解开了储物袋的系绳,将袋口敞得更开一些。
瘦削弟子探头一看,随即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嗤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哈!
一堆破烂符纸,废纸都不如!
还有这些…啧啧,连丹毒都没炼干净的废丹?
老东西,你这百多年是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就攒下这点破烂?”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伸出手指,在那堆符箓和丹药瓶里随意地拨弄着,像是在翻检垃圾堆,动作粗鲁而轻蔑。
忽然,他拨弄的手指一顿,触到了袋子深处一个硬物。
他眼睛一亮,猛地往里一掏!
“锵啷!”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
一柄通体暗红、约莫二尺七寸长的连鞘短剑被他抽了出来!
剑鞘是普通的铁木,但剑柄处镶嵌着一颗黄豆大小、黯淡无光的赤色晶石。
剑身虽未出鞘,但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火属性灵力波动隐隐散发出来,在这堆“破烂”中如同鹤立鸡群。
“咦?”
瘦削弟子眼睛放光,脸上瞬间堆满了贪婪,“蕴火剑?
你这老废物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
虽然只是低阶法器,火灵力也弱得可怜,但总比那些破烂强!”
方脸弟子的目光也瞬间被吸引过来,落在剑上,眼神闪烁。
林尘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这柄蕴火剑,是他百年前还在壮年时,拼了命完成一个危险的外门任务才换来的唯一一件攻击法器!
是他压箱底的保命之物!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声音带着一丝惶急的颤抖:“这…这是我私人所有…私人所有?”
瘦削弟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手腕一翻,蕴火剑灵活地在他掌中转了个圈,剑柄末端对着林尘的脸,带着一丝侮辱性的轻拍。
“老东西,你搞清楚!
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这条老命,都是宗门给的!
没有宗门,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拥有法器?”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林尘,那张年轻却刻薄的脸凑近了林尘枯槁的面孔,压低的声音带着***裸的威胁和贪婪:“识相的,乖乖把这剑‘孝敬’给道爷我,道爷念在你识趣,放你一条生路下山。
不然…”他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拇指轻轻一顶,他自身佩剑的剑锋噌地弹出寸许,一股远比蕴火剑凌厉的金属性灵力寒光一闪而逝,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林尘!
“你就永远留在这‘归凡路’上,做块垫脚石吧!
反正寿元将尽,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区别,对吧?”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刺得林尘***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发麻。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柄被对方把玩在手中的蕴火剑,枯瘦的手指在破旧的道袍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一百三十一年!
他看够了!
看够了这修仙界弱肉强食、赤**裸裸的掠夺本质!
什么同门情谊,什么道义规矩,在力量面前,全是狗屁!
底层如他,不过是随时可以被踩死、被榨干的蝼蚁!
他曾以为低头忍耐,总能熬到一丝转机,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油尽灯枯,是寿元将尽,是连最后一件傍身的法器都保不住!
反抗?
练气七层对上这两个明显是练气八、九层的守山弟子?
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他还有八十九天…他还要下山…他不想死在这里,死得毫无价值,像条被碾死的野狗!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山风吹过山门,发出呜呜的低咽。
终于,林尘那剧烈颤抖的身体,一点点平息下来。
他紧绷的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
挺首的脊梁,在对方轻蔑的目光和冰冷的杀意下,一寸寸地,弯折了下去。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那颗花白的头颅。
枯槁的脸上,所有愤怒、不甘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灰败。
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是。”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字,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弟子…孝敬道爷了。”
瘦削弟子脸上瞬间绽放出得意而贪婪的笑容,仿佛打了场大胜仗。
“哈哈!
算你这老东西识相!”
他手腕一翻,那柄蕴火剑便轻巧地消失在他自己的储物袋中。
他满意地拍了拍袋子,仿佛拍着一件心爱的玩具,然后冲着林尘厌恶地挥挥手:“滚吧滚吧!
别杵在这儿碍眼!”
方脸弟子也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脸上的冷漠不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对同伴轻易得手的鄙夷,以及对那柄蕴火剑的淡淡觊觎。
林尘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也没有再去系好那个敞开的储物袋口。
他佝偻着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沉默地、蹒跚地,从那道象征着仙凡永隔的玄铁巨门缝隙中,挪了出去。
一步踏出山门,身后那浓郁的天地灵气骤然稀薄,取而代之的是凡尘俗世浑浊而稀薄的空气。
脚下坚硬冰冷的青罡岩台阶,变成了粗糙的山土路。
他没有回头。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拖得更加瘦长,扭曲地投在崎岖的山道上。
山风呜咽着卷起尘土和枯叶,拍打在他那件空荡荡的灰布袍子上,发出噗噗的轻响。
他怀中那块粗糙的“归凡令”,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他枯瘦的胸膛,冰冷而坚硬。
身后,那道巨大的玄铁门,在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缓缓闭合。
最后一丝来自道天宗的灵气被隔绝,那沉闷的巨响,如同敲响了他凡尘之路的第一声丧钟。
前方,山道蜿蜒向下,没入越来越深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