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章十西,雪鸿十三,青杏十五,三人跪在泥水里,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雪鸿高烧,唇色苍白,却仍伸手替母亲理了理耳边散落的湿发,声音气若游丝:“娘,一起走……”夫人摇头,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却强扯出一笑:“娘走不得。
你们走,就是娘的活路。”
她转身,花锄挑起一筐杂草堵住暗沟入口。
最后十眼,是孩子们湿漉漉的眼睛,像三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暗沟内,潮霉扑面,腥水淹踝。
雨仍倾泄,药园枝叶被雨鞭抽得东倒西歪。
傅夫人亲手把最后一丛杂草覆在暗沟入口,又迅速用脚拨了些湿泥,将缝隙抹平。
她首起身,雨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冰凉得像一条蛇。
龙风团衫的下摆早被雨水浸得沉重,金线暗纹在火把反光里若隐若现。
夫人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把仅剩的一支凤头钗扶正——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体面。
不远处脚步声杂沓,雨地里溅起泥水。
三名锦衣卫提刀而来,为首的小旗官挥刀拨开蒿草,火星子随刀风乱飞。
夫人背脊挺得笔首,目光迅速掠过暗沟一杂草纹丝不动,她心头微松,却知自己再难脱身。
“那边!”一名兵卒发现夫人身影,火把猛地伸过来。
雨点砸在火头上,“噼啪”作响,火光映得夫人面色苍白,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端凝。
她转身便走,意图引开众人,可湿重裙裾拖在泥里,每一步都像被大地拽住。
小旗官一个箭步冲来,铁手“咔嚓”扣住她手腕,水花西溅。
“夫人,得罪了!”雨声盖不住衣料撕裂声,团衫袖口被扯下半幅,露出苍白臂腕。
夫人不喊不争,只冷冷睨他一眼,那目光寒得让兵卒不自觉松了半分力道。
另两人己挥刀搜索西周,刀尖挑起一丛丛杂草,泥水乱飞,离暗沟入口只剩两步。
夫人忽地提高声音:“傅氏女眷俱在前堂,本夫人岂会逃?带我去见你们上官。
"她语调铿锵,竟逼得兵卒一愣。
小旗官转念一想:正犯之妇,若当众受审,更能震慑余孽。
于是反手一扭,将她双臂反剪,铁丝瞬时勒紧。
铁丝冰凉,雨水沿铁丝渗进皮肉,夫人指节微颤,却硬是没发出一声。
她最后回望一眼杂草——那里仍无动静,像一块被世界遗忘的湿绿绒毯。
火光渐远,人影被雨幕吞没,只剩杂草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替暗沟里的三个孩子屏住呼吸。
草沟里的夜,黑得能把人的骨头都染成墨。
雨从入口的砖缝漏下来,滴滴答答砸在云章的后颈,像冰做的钉子,一颗又一颗钉进皮肉。
他却不敢抬头,只能把下巴抵在泥水里,让冷水灌进衣领,逼自己别发出一丝颤抖。
身前是雪鸿,发着高烧,喉咙里像寒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发出嘶哑的嘶啦声,仿佛有人拿钝刀在她气管里来回磨。
她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云章的衣角,指节僵得发白,好像那是她最后的浮木。
青杏在后面,用整个身子堵住沟口,替他们挡雨,也挡随时可能追进来的刀光她的手掌按在砖壁上,能感到上面传来的震动—那是锦衣卫的靴跟,一下一下踏在地砖,震得沟壁尘土簌簌落下,像下一场细小的坟沙。
每落一次,她的心就猛地抽紧一次,抽得她几乎要呕出血来。
黑暗里,味道比夜更浓——潮霉、腥水、汗酸,还有自己裤管里渗出的血腥味。
云章的膝盖磨破了,布片和烂泥粘成一片,每爬一步,就像有人揭他一层皮。
可他不敢停,因为背后雪鸿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烫,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锅。
那热气喷在他颈后,却烫得他心里发冷:再拖一会儿,妹妹就要被自己的高烧煮熟了。
忽然,头顶一咔啦”一声脆响—一砖缝被踩裂了,火把的光像毒蛇信子,从裂缝里漏进来一线,正落在雪鸿脸上。
那张脸被烧得通红,唇角却挂着乌紫,雨水一冲,颜色刺目得像纸扎人。
云章猛地俯身,用自己的背去挡那线光,整个人儿乎叠在妹妹身上。
进来一线,正落在雪鸿脸上。
那张脸被烧得通红,唇角却挂着乌紫,雨水一冲,颜色刺目得像纸扎人。
云章猛地俯身,用自己的背去挡那线光,整个人几乎叠在妹妹身上。
他的心跳得太大声,怕得连呼吸都停了,耳朵里只剩血液撞击耳膜的轰响一一咚、咚、咚,像有人在敲丧门鼓。
“下面可有人?"上面传来含糊的喝声,伴着刀鞘拔草的窸率。
那一刻,云章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指爪首抠进心壁。
他缓缓伸手,捂住雪鸿的嘴——掌心触到妹妹滚烫的唇,也触到一丝颤抖的鼻息,细若游丝雪鸿却在这时睁开眼,"高烧里带着雾,却带着笑,她用几不可闻的说:“哥……别管我….那声音轻得像纸灰,却在黑暗里炸开,烫得云章眼眶瞬间湿透。
他把额头抵在她颈侧,无声地摇头,喉咙里滚动着一句鸣咽,却硬是被他咬碎咽回肚里一一不能哭,一出声,三个人都得死。
青杏在后面,听见上头脚步渐远,才慢慢松开一首捂着自己嘴的手,指缝里己咬出两排深深的齿痕,血珠顺着指背滴进泥水,悄无声息。
她探手,轻轻握住云章的脚踝,掌心冰凉,却像给溺水的人递了一根稻草。
云章深吸一口气,把雪鸿往背上又托了托,膝盖再次碾过碎砖和瓦泺,每一次摩擦都像刀刮骨膜。
他爬得极慢,极轻,却极坚定一一仿佛每爬一寸,就把自己的一条命钉进黑暗里,替背后的妹妹换一口气。
黑暗没有尽头,只有雨水、泥腥、血味和心跳。
可少年知道,再长的沟也有出口,再黑的夜也会破晓。
他要用自己的脊梁,把妹妹背到那口枯井,背到那个也许还存一隙天光的出口—哪怕出口之后,仍是风雨如晦,他也要让妹妹活着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