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月被寒毒折磨那年,捡了个啃她救命药的小叫花。“我的药值千两,要么留下来当药奴,
要么剁了喂蛇。”少年眼睛亮得惊人:“我选姐姐!”他每天割腕取血给她入药,
寒夜里却总被她冰凉的耳尖蹭醒。江湖侠女给她递剑谱,她漫不经心夹进药典:“多谢,
我家药奴正好缺把新柴刀。”郡主捏着云烬下巴端详时,她碾碎三颗止血丹:“再不松手,
你下次月信怕是要血尽而亡。”直到西域少主抬着第二株解药求亲。红绸刺目,
少年突然把冰莲砸在提亲者脸上。“七年前我啃的是世间绝版的药材?”他舔去她唇上药汁,
“那第三个解毒方子……只能是我骨血交融。”七月流火的天,空气凝滞,
沉闷得仿佛粘稠的泥浆,带着令人呼吸困难的燥热。山林间的枝叶也显得蔫蔫的,
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药谷深处,无月居的后廊,景象却迥然不同。
巨大的药炉被架在地火之上,炉口大敞,滚烫的雾气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混着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药草苦涩气息。炉中黑褐色的药汤激烈地翻腾着,
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嘟咕嘟”声。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周遭景象,
映着一个纤细得有些过分的素白人影。那是个少女。她身上仅覆着一层薄薄的素色单衣,
早被高温和水汽洇透,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略显单薄的线条。
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细腻苍白的颈侧蜿蜒滑下,坠入单衣的领口,消失不见。
浓黑如乌檀的长发被随意挽起一个松垮的发髻,几缕不服帖的发丝挣脱束缚,
粘在她汗湿的颊边和修长的颈间,更添几分柔弱与狼狈。少女紧抿着几乎失了血色的唇,
鸦羽般的长睫低低垂着,掩盖着眸底的沉潭,只是专注地盯着炉内翻滚的药液,
用一根光滑的长柄木杓缓缓搅动。空气粘稠如沸汤。廊外的石阶角落里,
一点微不可闻的窸窣摩擦声,却刺破了这片沉闷。少女执着木杓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浓密眼睫下掠过的眸光冷冽如初冬薄冰。但她并未回头,依旧专注地搅动着锅中翻滚的药汤,
动作平稳不变,仿佛方才只是错觉。那细微的动静很快停了。
四周又只剩下火焰哔剥、药汤翻滚的声音,以及热雾无声弥漫的喘息。少女微垂着头,
额角滑落的汗珠滴入灼热炉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湮灭。就在这一霎的沉寂里,
一声突兀的咀嚼声骤然响起,清晰无比,嘎嘣嘎嘣,带着一种贪婪的脆响,
猛地撕裂了凝滞的雾气。“谁?”少女的声音平直,毫无波澜,
却像在滚油里骤然投下的一滴冰水,刺得空气都绷紧了。她终于侧过脸。角落里,
一个狼狈的少年身影被石阶的阴影半笼着。他的衣服碎得像破布条,
层层叠叠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勉强蔽体。脸上污垢厚得几乎认不出原本的肤色,
只有一双眼睛,在尘土下亮得出奇,像两簇燃在废墟里的倔强火苗。此刻,
那火苗正对着手中攥着的东西——半截婴儿手臂般粗细、颜色如深红宝石的根茎。
它表面布满奇异的螺旋纹路,显然不是凡物。少年正捧着它,
如同沙漠中濒死的人找到了水源,忘情地撕咬啃食着根茎那坚硬的外皮,
全然没察觉到一双凝寒的目光已锁定了自己。少年闻声猛地抬头,
浑浊的脸上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映着远处蒸腾的药雾和火光,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嘴里还塞满那奇异根茎的碎渣,咀嚼的动作僵在那里。少女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残茎上,
眼神霎时凝结如渊底寒冰。廊下炙人的温度也驱不散那森森冷意。“紫玉龙胆根,
”少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药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世间已知最后一株,三百年的药性。”她停了片刻,目光锐利地刮过少年惊恐的表情,
“折算白银……千两不止。”少年的喉咙猛然发紧,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的碎渣喷了满身。
他本能地想把那根茎藏到身后,可那显眼的猩红色在阴影里如同灼烫的烙印。“你说,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我是把你丢进蛇窟喂蛇,”她抬了抬下巴,指向雾气深处隐约可见的黝黑洞口方向,
“还是留下来做药奴,直到你把这千两银子给我抵干净?”火焰猛地一窜,“哔剥”作响,
映得她单薄身影轮廓分明。少年在这刺目的光亮和逼人的寒意中缩了一下,
胸腔里的心跳几乎要撞断肋骨。他努力想看清少女的神情,可她脸上覆着浓重的阴影,
只有那份冰冷的、掌控生死的压迫感,如实质般沉甸甸压了过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他,
却在对上那双藏在阴影里的平静眼眸时,诡异地化成了一股决绝的勇气。
他咽下嘴里最后一点扎口的粉末,嘶哑的声音带着颤,却像孤兽撞开了囚笼:“我选姐姐!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倔强与某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交融,“我选留下来!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在汗水和污垢下灼灼发亮的眼睛,像看一件新送来的药材。
许久。火焰哔剥作响。“云烬?”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直无波,像询问一件物品的产地。
少年用力点头,脸上混着泥污的汗珠滚落下来,他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攥着那半截已经啃得坑洼的红根茎。“好,云烬。”少女收回审视的目光,
重新专注地望向那翻滚的药鼎,“明日起,早课听讲,午后采药。听懂了?”她没有再看他,
用木杓的柄部随意敲了一下身旁那口比少年腰还粗壮的水缸,声音清脆如玉石交击。
“遵……遵命,谷主!”云烬一叠声应着,身体绷得笔直。“殷无月。”少女打断他,
目光未曾离开药鼎翻腾的黑褐色汁液。“遵命,无月姐姐!”云烬立刻改口,声音清脆了些。
“呵,”一声极淡、意味不明的低哼从殷无月唇间逸出,似乎融在了灼热的药雾里,
又似乎只是火焰的叹息。“去外间,找春婆婆,她知道该做什么。
”她的目光始终在药鼎深处。时光如药谷潺潺的溪流,无声淌过七年。谷中四季流转,
无月居廊下的药香从未断绝,却比往年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的蓬勃生气。
庭院里的花木被打理得愈发葳蕤茂盛,几处墙角不知何时起,
悄然冒出了几株新移栽的翠竹幼苗,衬着一簇簇自山涧移植来的珍稀兰草,绿意盎然。
初秋的夜,风已带寒。无月居的主居室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间的矮榻上,
已长成颀长挺拔的青年和衣而卧,呼吸沉稳均匀。屋内,雕工古朴的拔步床四周,
重重帘帐垂落,密不透风。帐内却只听得一阵阵牙齿剧烈磕碰的“格格”声,
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像寒夜里绝望的鬼泣。云烬猛地睁开眼。几乎不需要思考,
他便习以为常地掀开身上薄毯,赤着脚快步绕过那架绣着清雅兰草的玉屏风,
挑开垂落的锦帐。床榻间,光线幽暗,弥漫着浓烈苦涩的百草霜药味。
那清冷如霜的神医此刻蜷缩着,裹在厚厚的锦衾中,身体却筛糠般抖个不停。
月光透过帐顶一丝缝隙漏下,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额角散乱的黑发,
黏在如冷玉般的皮肤上。云烬在床边矮凳坐下,动作熟练地从身旁小几上捧起温着的药盅。
黑褐的药汁在盅里微微晃动,散发出奇异的冰冷清香。他伸出自己的左手,
右手执起一把薄如柳叶、寒光流转的小刀。刀锋在昏暗光线下一闪,
快速而精准地在苍白的手腕内侧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如断线赤珠,
一滴、两滴……滚落入那浓黑的药汤中。刺目的血色在漆黑的药液中迅速晕开、溶解,
那股冰冷的药气仿佛因此被瞬间点燃,升腾起一缕带着奇异暖意的白雾,
将浓郁苦涩的气息冲淡了许多。殷无月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剧烈的寒颤而抖个不停,
对近在咫尺的血气毫无所觉。待腕上血痕凝结不再流,云烬收刀,从怀中取出个白瓷小瓶,
倒出些止血散覆在伤口上。他端起药盅,用银匙舀起一勺混合了他血液的温药,
一手轻缓却坚定地托起殷无月冰冷的下颌,小心翼翼地喂入她因打颤而难以闭合的唇间。
一碗药喂得极慢。每一次喂药,他都凝神屏息,
直到确认那冰凉的喉间完成了微弱的吞咽动作,才舀起下一勺。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腥甜的血气滑入咽喉,一缕微弱的暖意缓缓沉降,
在冰封的身体里艰难地游走。当最后一勺药汤喂下,
殷无月剧烈到失控的颤抖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许,虽依然在抖,但不再是那濒死般的狂颤。
她眼皮沉重如山,喉间发出一声破碎模糊的呓语,
像幼鸟在寒风中寻求庇护时发出的气音:“冷……”云烬刚放下空药盅,
指尖还残留着药盅的温热和一丝药液的余香。听到这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几乎无需思考,习以为常的动作已做出了回应。他微微倾身,
小心翼翼避开她脆弱的身体。下一刻,被冰冷汗湿浸透的锦被掀开一角,
带着寒气的身体便急切地贴向了他刚掀开薄毯,犹带着青年蓬勃体温的胸膛。
一片冰凉紧贴着滚烫。她冰冷的耳朵本能地去追逐那片温热的暖源,如同沉船者寻找浮木。
最终,那双冻得透明的耳廓,连同上面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感,
悉数埋进了他颈窝温热的那片凹陷里。冰得云烬猛地打了个激灵,
皮肤上窜起一串细微的栗粒。温热的吐息拂在他的肩颈皮肤上,气息断断续续,
带着抑制不住的抖:“抱…紧…些…”云烬的喉结急剧滚动了一下,
清晰感觉到自己肩颈那片被她冰冷呼吸扫到的肌肤瞬间绷紧,随即又努力放松下来。
他用尽所有力气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节奏,不让那擂鼓般的振动传给她一丝一毫。
温热的双手终于伸出,以一种保护又带点笨拙僵硬的姿态,
小心翼翼地隔着单薄中衣环住了她那冷如冰雕的脊背和腰肢。
初时的冰冷触感让他本能地想缩一下,但他咬紧了牙关,
反而更用力地将那冰冷的身体往自己滚烫的怀里按了按,
宽厚的手掌贴着她薄得近乎能感知到骨骼的背脊,
试图将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源源不断地灌注过去。“无月姐…我在,
”青年低沉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努力平稳地在她紧贴着他唇际的发间闷闷响起,
“这样…好些了吗?”怀中的人没有回答,只有更紧地、如同溺水般埋入他颈窝的细微动作。
冰冷的面颊贴着他颈间搏动的血脉,一下,又一下。
隔着那层早已被汗水和她身上寒气浸得冰凉的薄薄中衣,云烬的体温像一个固执的小火炉,
笨拙却坚定地熨帖着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夜风拂过帐幔,偶尔送来远处秋虫的残鸣。渐渐地,
也许是那混合着他血气汤药的效力真正发散开来,
也许是这具年轻火炉般暖烫的身体实在太有热量,
怀里那冷得像玄冰的人终于停止了那种绝望的颤抖。均匀却略显细弱的呼吸声,
绵长地拂在他的颈间,带着一点湿意。云烬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态,一动不敢动,
如同拥抱着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琉璃。双臂和胸膛早已麻木,
只有颈窝里那片带着湿意的冰凉呼吸,反复提醒着他怀中的真实存在。少年微微侧过脸,
薄唇几乎无意识地轻轻擦过她散落在他肩头的几缕乌黑发丝,
上面还残留着药草苦涩与淡淡的、独属于她的冷冽暗香。他像被那幽香熏染得有些恍惚,
忍不住闭上眼,在那散落的墨云间极轻地、如同蝶触花蕊般,落下微不可闻的一吻。
再睁眼时,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沉沉地望向帐幔深处无尽的虚空,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无人看见他收紧的臂弯,无声地,更紧了一些。
寒冬肃杀的空气被隔绝在轩窗外。小轩内暖意融融,
精致的紫铜雕麒麟兽首香炉里燃着上好的银炭,暖风将一缕极淡的清雅药香送至每一个角落,
也带起了药谷主人垂落肩头的一缕乌发。殷无月倚在窗下那张铺了厚厚银狐裘的软榻上,
长眉微蹙,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册医经,指尖偶尔滑过泛黄的书页。
青玉般清冷的侧脸被跳动的炭火柔暖地镀上了一层薄光,
却也掩不住眉宇间那一丝驱不散的疲惫。云烬跪坐在地榻的厚绒垫子上,背对着她,
正耐心地将一支支洗净风干的药草编入备用的药束之中。
暖和的炉火将他身影投在光滑的梨木地板上,长高了不少的少年肩背挺阔,动作利落又细致。
轩门无声滑开,带进一丝寒峭气息。一位身着劲装的女子大步踏入,英气勃勃,束发高挑,
腰间挂着镶了宝石的剑柄。
她将手中一个用青色暗纹丝帛细细裹着的长条形物事放在殷无月身侧的小几上,
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利落:“殷神医,多谢你上回妙手回春,救家父于水火。
听闻素日悬壶,多需亲至险恶之地,这把袖中剑,薄礼一份,还望莫要推辞。
乃天山寒铁所铸,薄如蝉翼,利能断发,藏于袖中只如一支尺八箫,或有些用处。
”那青帛包裹散开些许,露出里面物事一角——一柄极薄的短剑剑鞘,
暗沉如收敛了星芒的古铁,鞘身流畅优美,显然不是凡品。
鞘尾悬着一枚打磨得剔透温润的白玉环,随着轩门开合涌入的微风轻轻晃动。
云烬闻声停下手中活计,微侧过身,目光在那把短剑和英气女侠脸上扫过,
脸上带着惯有的明朗笑意,眼神却像是平静潭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漾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涟漪。殷无月放下手中医卷,抬眸淡淡瞥了一眼那把剑,
神情没有半分波澜。“客气了,”她语声平淡如寒泉水滑过冰面,“治病索酬,本属常例。
”她视线落回自己膝头摊开的医书上,长睫低垂,覆盖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
皓白素手伸出,随意拾起那柄价值连城的“薄如蝉翼”短剑,指尖在冰凉的剑鞘上轻轻一点。
随即,她手腕翻转,仿佛那不是一把稀世利器,而只是一件趁手的道具,
动作极其自然地将它横着塞进了用来压平药束的厚厚药典册页之间。书页合拢。
殷无月拿起那本夹着宝剑的厚重药典,像举着块再普通不过的砖头,越过自己的腿,
径直递向身后的少年。她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清冷淡漠,
甚至比平日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云烬,”她唤道,
视线甚至没有离开医经上的蝇头小楷,“正好。下午劈药房后边那堆老树根,
你平日用的那把刀钝了。”顿了顿,目光才从书页上冷淡地抬起,
看向跪坐在地榻上的少年轮廓,“把这东西拿着,”指尖敲了敲那本夹着剑的书册,
“当柴刀凑合两下,应能使得。”英姿勃发的女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眼底那份江湖儿女惯有的洒脱意气裂开缝隙,慢慢被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取代。
她看看神医递出那本夹杂着宝剑的药典时那稀松平常的侧脸,
又看看后头那同样面不改色、甚至脸上还挂着点笑意的药奴少年。“……?!
”饶是她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也一时语塞,仿佛被人强行喂下了一颗生涩无比的核桃。
云烬倒像是早习以为常,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伸手接过那册厚厚的药典。
他双手捧着,指腹隔着书页清晰感受到里面裹着硬物的棱角,掌心温热的肌肤下,
血液涌过脉搏的跳动悄然快了几分。“得嘞,无月姐放心。”他声音清亮,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朝气,语气干脆得仿佛领了把真正的斧头,
“保证把后头那几块老树疙瘩劈成细片,省得熏烟呛着您院子里的冰心兰!
”他抱着书册站起身,对着那仍有些回不过神来的侠女露齿一笑,灿若暖阳。
随后利落地转身绕过屏风,大步向外走去,背影挺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爽利落。
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轩内的景象。那侠女终究没忍住,张了张嘴,
看着神医那依然沉浸在书卷中的清冷侧脸,
终究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模糊尾音:“……”暖阁内重归平静,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药香静静流淌。殷无月微垂的视线落回膝上的书卷,修长指尖翻过新的一页。
唇角那抹若有若无、极淡极淡的弧线,被跳跃的火光柔柔扫过,又悄然隐没在纸页的墨香里,
快得像是被窗外寒风吹散的一缕暖意。暮春的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药谷主厅前的水庭上,
暖风带着些微湿意和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拂过庭角几株新绽的浅粉芍药。
水波粼粼的池塘里,几尾锦鲤慢悠悠甩动着扇尾。药谷内罕见地飘来了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夹杂着女子娇柔悦耳的轻笑。数位衣着华贵、举止矜持的侍女安静地侍立于庭侧,垂首屏息。
正厅中,临水县那位向来以养尊处优闻名的平阳郡主正斜倚在铺了厚厚苏绣锦垫的软椅上。
华贵的云锦裙裾散落在地,镶了明珠的绣鞋尖一点一点晃着,
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不远处侍立献茶的药奴身上,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
像是打量一件新得的异域珍玩。云烬一身寻常药谷少年的青布劲装,
勾勒出挺拔流畅的身形线条。他脸上带着惯常那种温和明朗的笑容,
手脚麻利地将一应茶点奉上几案,动作不卑不亢,
利落又透着几分寻常仆人少有的劲朗洒脱之气。几案上,一套甜白釉瓷茶具里,
热雾袅袅蒸腾。“哟,”郡主拖长了慵懒的调子,纤细如玉的手指没动茶水,
反而微微抬了抬,点向正要躬身退下的少年,“你叫……云烬?”云烬动作顿住,
面上笑容不变:“是,郡主。”平阳郡主上下扫视着他,
尤其在他劲挺的肩线、干净清朗的脸庞上流连片刻,眼中兴味更浓。那目光如有实质的丝线,
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模样周正得很,”她含笑,指套轻轻刮擦着精致白瓷杯沿,
“这破落药谷里窝着……可惜了,”随即眼波流转,声音放柔几分,“本宫此番出行烦闷,
正缺几个解意伶俐的伴当陪着说说话、赏赏景呢。”她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慵懒娇媚,
“云烬?不如……跟着本宫?”这话语的意味在花厅软腻的空气里荡开,不言自明。
厅内一片死寂。侍立的侍女们垂着的头更低了几分。云烬脸上的明朗笑意淡了半分,
长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垂下眼,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语气仍是平和的:“郡主抬爱,小人惶恐。只是谷主救命之恩未报,
职责在身……”他后撤一步,意图干脆远离这黏稠的氛围。“哼,”郡主唇角微微一撇,
似嗔似笑。就在云烬后撤的同时,一只素手猝不及防地从旁伸来,
带着尖细指套的冰冷指尖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被迫将头抬得更高了些,
让她那双描画精细的眼睛看得更清。温热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陌生而强势的调笑。
“好个忠心耿耿的药奴……”指尖力道带着狎昵的意味摩挲着他的下颌骨,
“跟着殷神医有什么意思?清汤寡水,不若来我府上,我啊……最会疼人了……”就在这时,
厅侧通往后轩的沉香木垂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无声撩开。殷无月走了进来。
她依旧一身清简素袍,发髻仅簪一支古朴玉簪,周身却带着隔绝了厅内所有暖香浮华的沉静。
如同冰玉落入温池,空气瞬间凝滞。侍女们躬身更深,连那靡靡的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
她脚步平稳,径直走向主位,目光甚至没在僵持的两人身上停留,仿佛只是不经意经过。
然而,就在她即将迈上主位矮阶的瞬间,足尖却极其自然地一转。“哗啦——!
”矮几上放置的那只甜白釉斗彩瓷碗猛地被她曳地的袍袖带倒,
滚烫的茶水混着几颗尚未融化的白蜜炼丸瞬间倾翻。滚烫的汤水泼洒四溅,
直冲向平阳郡主的裙摆下那双玉足!“啊呀!”郡主尖锐的惊叫瞬间压过了丝竹乐声,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狸猫猛地弹了起来,手一抖,捏着云烬下巴的手指也瞬时松脱开来。
她踉跄后退,看着自己被溅上深褐色污迹的锦绣裙角,以及脚背上被烫出的那点微红,
脸色变了又变。殷无月仿佛才发觉这边的混乱,淡淡瞥了一眼泼洒的茶水,
转向脸色铁青的郡主,声音里听不出半丝波澜:“失礼了。郡主可有恙?”没等郡主发作,
殷无月的视线就扫过她脚背上那点红痕,
来擦拭的绢帕沾上的几缕极淡的血丝或许是方才被茶水里的蜜丸渣滓硌破了一点点油皮。
神医的目光在那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上停驻一瞬,复又抬起。她伸手,
从袍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扁盒。指尖轻轻一挑,盒盖弹开,
露出里面均匀细腻的乳白色药粉。她用指尖捻起两小撮,动作从容优雅,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量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尖轻轻一碾。极细微的碎裂声。
乳白的粉末在她指尖化作更细的尘末,簌簌飘落几案上泼洒的茶渍里,瞬间被吸干不见。
“此乃‘素女粉’,”殷无月的声音平静无波,看着脸色由青转红、胸脯急促起伏的郡主,
如同在解释一味再寻常不过的药性,“专止妇人月信不止之危。其性霸烈如龙蛇相绞,
郡主足上小疵已见血气,”她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对上郡主那双惊疑不定的凤目,
“再这般随意碰触生人,”殷无月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直抵心间的寒霜般的力量,
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气血乱行,待下次月信之期……怕是倾尽郡主府中血库也难以为继。
”云烬下巴上那冰冷刺目的指痕犹在,却在殷无月清凌凌如霜刀般的话语拂过的瞬间,
灼痛感奇异地消退了大半。他早已趁势退开几步之遥,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
厅内静得针落可闻,侍女们低垂的头颅仿佛要埋进胸口。乐师的手指僵在琴弦之上,
再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平阳郡主惊愕地瞪大眼,
盯着那几案上已经被茶水晕成一片狼藉的粉末,再对上殷无月那双平静却深得无底的墨眸,
唇瓣抖了几抖,想斥责那荒诞威胁之言,却喉咙里像塞了块冻硬的寒冰,一个字也挤不出。
一股寒意无端地从脚底窜起,竟比她脚背上那点细微的烫红更让人心头发毛。
那素衣墨发的身影立在堂中,宛如一口冷冽古井,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惊惧。
她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复下来,只是那脸色依然苍白。“时辰不早,”殷无月不再看任何人,
转向堂外灿烂却已带凉意的暮春光景,“郡主,恕不远送。”她微微颔首,姿态清雅,
逐客之意却凛然如山风。郡主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一个字也没再说出来。
她狠狠剜了一眼侍立如松、垂目不语的云烬,猛地甩袖转身,踩着那沾了茶渍的绣鞋,
在侍女们惊恐簇拥下疾步离去,背影透着一股狼狈的踉跄。乐声与脂粉香陡然退潮,
厅中静得只剩下午后风声穿过庭外花树的沙响。云烬无声上前,拿起几案上那只幸存的茶壶。
“倒也不必。”殷无月淡淡开口,阻止了他清洗的动作。云烬微怔,抬眼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