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冷得像冰针,扎在皮肤上,生出细密的寒。
李长青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山脚下都市蜿蜒的光河。
十年,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头换貌,也足够让一个净身出户、揣着二百块钱和一身债务离开的男人,爬上足以俯视它的位置。
空气里氤氲着顶级普洱的醇厚香气,暖意被中央空调无声地送到每一个角落。
可这富丽堂皇的温暖,似乎总也透不进骨头缝里。
——在那里还残留着十年前冬天桥洞下的湿冷,和无数个啃冷馒头、陪笑求人时咽下的苦涩。
电话内线嗡地轻响,打断了他难得的静默。
“李先生,”管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克制,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迟疑,“门外……有人想见您。”
李长青眉峰微蹙。
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不速之客。
“谁?”
那边沉默了一下,雨声透过传声器细微地渗进来。
“是一位女士,带着个孩子…姓秦。”
姓秦。
两个字像两颗生锈的钉,猝不及防地楔进心肺旧伤里,扯起一阵沉闷的钝痛。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啜泣,被风雨声割得支离破碎。
他没说话,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杯中的茶面漾开极细微的涟漪。
“…她说,她叫秦可丽。”
漫长的死寂在电话两端蔓延,只有雨声不休。
久到管家几乎以为通讯已经中断时,才听到那头极沉地、极缓地吁出一口气。
“让她走。”
声音冷硬,听不出半分情绪。
管家应是,挂了线。
书房里重新陷入沉寂,只有古董座钟秒针恪尽职守的滴答声。
李长青转过身,目光扫过昂贵花梨木书桌上摊开的文件,扫过墙上价值不菲的抽象画,扫过这间屋子里每一寸足以证明他今日成功的细节。
可视野里晃动的,却是十年前民政局门口,女人那张写满轻蔑与快意的脸。
“李长青,离了我秦家,你什么都不是!早晚饿死街头!”
字字如刀,言犹在耳。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管,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底,却暖不了四肢百骸。
雨似乎更大了,砸在玻璃幕墙上,噼啪作响。
那哭声……似乎还在耳边。
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撞击出清脆一响。
终究还是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扯开了厚重的大门。
寒湿的风裹着雨雾,立刻劈头盖脸地涌来。
别墅雕花的铁门外,地灯昏黄的光晕被雨丝切割得模糊不清。
那里跪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湿透,单薄,在初冬的寒雨里瑟瑟发抖,像两片随时要被卷走的枯叶。
前面的女人闻声抬头,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曾经明媚张扬的脸庞被憔悴和绝望蚀刻得变了形,嘴唇是失血的青白,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颊边。是秦可丽。
而在她身边,紧紧偎依着她的那个小女孩。
——约莫***岁年纪,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淋得透湿,小脸冻得发青,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住地颤抖。
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李长青的呼吸窒住了。
像他。
像得惊人。
眉眼,鼻梁,甚至那抿着嘴、强忍着不哭出来的倔强神情……
几乎是他年幼时的翻版。
十年,他刻意不去打听任何消息,竟不知道……这孩子长得这样像他。
秦可丽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涌得更凶,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
“长青…长青我知道我没脸来找你…是我活该…我遭报应了……”
她猛地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冷湿滑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
“可依依…依依是你的女儿啊!她病了…需要钱救命…那个人…那个杀千刀的…卷了所有的钱跑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你…看在她是你的骨血……”
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小女孩被母亲的举动吓到,抬起湿漉漉的脸,那双酷似李长青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无助和巨大的恐惧,怯生生地、极轻地喊了一声:
“…爸爸?”
雨声哗然。
李长青僵硬地站在门廊下,身后是倾泻而出的无尽暖光,面前是冰冷的凄风苦雨。
威士忌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彻底消散,只剩下从心脏最深处蔓上来的、冰凌般的寒意和灼烧般的刺痛。
他看着那个跪在雨地里、叫他爸爸的小女孩,看着那张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无止境地下着。
他握着黑伞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良久。
那柄一直稳稳遮在他头顶、将他与风雨隔绝开来的黑色大伞,似乎被一股无形而沉重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挣扎地,最终难以察觉地,向着雨幕中那对母女的方向,倾斜了一寸。
伞沿滴落的水串,骤然改变了方向,砸湿了他高级定制西装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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