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腊月的风裹着冰碴子,我靠在奶奶家土坯墙根下,看三叔公削除夕的拦门棍。
他说百年老桃木才能挡“走夜路的”,可西头李铁牛家,门口立的是根短半截的杨木棍子,
棍身上有几道深划痕,就好像...好像是被指甲抓出来的。棍的划痕里卡着的灰黄色土,
和村后乱葬沟的土一模一样。我昨天路过时,还看见李铁牛蹲在门口抽烟,
黑棉袄领口沾着块黑褐色的东西,不是油渍,倒像干了的血。王寡妇走了才二十天,
村里都传是被李铁牛打的吐了血,可他说她是病死的。刚才院外传来鞭炮声,
赵大伯突然在墙外喊“大妹,你这是包完包子了?在门口转悠啥?
”王寡妇明明已经埋了二十天,赵大伯怎么会看见她?奶奶手里的碗“当”地磕在桌上,
水饺滚到桌角,她伸手把煤油灯往自己那边拉,灯光晃得她眼底一片黑。
我从窗户破洞里往外看,李铁牛家门口站着个黑影,穿藏青色的衣服,风把衣角吹起来,
它...它正往我这边看!第一章三叔公蹲在门槛左侧,背对着我削桃木,
他手里的老刀磨得发亮,刀刃在桃木上划过时,发出“嗤啦”的轻响,像是木头在喘气。
“除夕的拦门棍,得用后山百年的老桃木,”三叔公的声音混着风传过来,有点闷,
“树心要红,纹理得顺,不然挡不住那些‘走夜路的’。”他说着,把桃木翻了个面,
我看见木头横截面的中心,果然有圈暗红的纹,像凝固的血。
三叔公的拇指在那圈红纹上蹭了蹭,指甲缝里嵌着的木屑被蹭下来,落在冻硬的地面上,
滚了半圈,被风卷进门槛缝里,没了踪影。我往嘴里塞了块糖瓜,是奶奶前几天熬的,
冻得硬邦邦,咬下去时,糖渣子硌得牙生疼。糖瓜表面裂了几道纹,阳光照在上面,
反光像碎玻璃。村里的年味早漫开了,东头李家的春联贴得齐整,红纸上的“福”字倒着贴,
门口挂着两串冻红的柿子;西头王家的烟囱冒着白烟,烟柱直挺挺的,像是怕被风吹散。
只有最西头那户——王寡妇家,烟囱是冷的,院墙头上的枯草耷拉着,连只麻雀都不愿停。
“王婶走的时候,才三十五。”我含着糖瓜,含糊地跟三叔公说。
三叔公削木头的手顿了一下,刀刃在桃木上留下道深痕,像道疤。“知道,”他声音低了点,
“听说铁牛把人打的,吐了血。”我想起昨天下午路过李铁牛家的情景。当时风比今天小些,
我去村头小卖部买洋货,特意绕路看了眼。李铁牛蹲在他家门口的石墩上抽烟,
烟蒂捏在手里,快烧到手指了也没扔。他穿的黑棉袄敞着怀,里面的旧秋衣露出来,
领口沾着块黑褐色的东西,像是油渍,又像别的什么。他脚边扔着根杨木棍子,
比正常的拦门棍短些,棍身上有几道深划痕,像是被指甲抓出来的,
划痕里卡着点灰黄色的土——那土色,和村后乱葬沟里的土一模一样。他家的门是关着的,
门环上挂着块红布,布边都磨破了,风一吹,红布贴在门上,像张皱巴巴的脸。我路过时,
李铁牛抬了下头,眼神有点飘,没跟我打招呼,反而往门里缩了缩,像是怕我看见什么。
“别去西头晃悠。”奶奶端着一笼水饺从屋里出来,蒸笼上的白气往上飘,模糊了她的脸。
她的手粗糙得很,指关节肿着,是常年做家务冻的,端蒸笼时,手微微抖了下,
几滴热水滴在地上,瞬间就凝成了小冰粒。“铁牛那混球,不是东西,
”奶奶把蒸笼放在门槛右侧的石桌上,掀开笼布,里面的水饺捏得紧实,褶子压得深,
像是有什么心事藏在里面,“王妹子走的第二天,我把我那件藏青寿衣送过去,
想让她走得体面些,结果被他赶出来了。”“他赶您?”我愣了下,奶奶以前没提过这事。
“嗯,”奶奶拿起个水饺,指尖碰了碰皮,又放回去,“当时他脸涨得通红,嗓门大得很,
说‘不用你管’,我看见他屋里的炕沿上,摆着块破布,像是从王妹子身上扒下来的,
布角沾着点红……”奶奶说到这,突然停了,把笼布重新盖上,像是不想再提。
我盯着那块笼布,是深蓝色的,上面有个补丁,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
是王寡妇去年帮奶奶缝的——那时候王寡妇还笑着说,等过年了,给我缝件新棉袄,
棉袄上绣桃花。晚饭时,屋里的煤油灯有点暗,灯芯结了个黑疙瘩,奶奶没去挑,
就那么昏昏地照着。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炒白菜,一盘腌萝卜,还有一碗水饺,
是中午蒸的,已经凉透了。我刚拿起筷子,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
却有点哑,像是中间断了几次,少了半截的响。“是赵大伯家的,”奶奶说,“按规矩,
包完年夜饺子得放鞭迎财神。”她的声音刚落,就听见院墙外传来赵大伯的喊声,有点飘,
不像平时那么洪亮:“大妹,你这是包完包子了?在门口转悠啥?”我手里的筷子顿了下,
糖瓜的甜味还在嘴里,突然变得有点发苦。王寡妇已经走了二十天了,赵大伯怎么会喊她?
奶奶的反应比我快,她手里的碗“当”地一声磕在桌子上,碗里的水饺滚了一个出来,
落在桌角,没敢掉下去。她的脸色瞬间沉了,皱纹挤在一起,像冻住的老树皮,
伸手把桌上的煤油灯往自己那边拉了拉,灯光晃了晃,照得她眼底有片阴影。“这赵老憨,
喝多了胡咧咧啥?”奶奶的声音有点干,她伸手按了按胸口,像是喘不过气,
“王妹子……王妹子都埋了二十天了。”我往窗外看,窗户是糊着旧报纸的,
报纸上有个破洞,从洞里能看见院外的夜空,黑得像块布。赵大伯家的灯比平时暗,
窗户上飘着个黑影,我以为是院外的老槐树影,可风没动,那黑影却晃了晃,
像是有人站在窗后。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黑影没了,只剩下槐树的枝桠,
歪歪扭扭地映在窗户上,像只张开的手。“别往外看,”奶奶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把窗帘拉上。”她指了指窗边的旧窗帘,是蓝布的,边角磨得发白,上面有个破洞,
和窗户纸上的破洞对着。我走过去拉窗帘,手指碰到布面时,感觉有点凉,像是刚被人碰过。
拉到一半,我从破洞里瞥见西头的方向——李铁牛家的门口,站着个黑影,个子不高,
穿着件藏青色的衣服,风把衣角吹起来,像是在往这边看。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跟奶奶说,
黑影突然不见了,像是融进了夜色里。窗帘拉严了,屋里的灯光更暗,
奶奶把那碗凉水饺往我面前推了推:“吃吧,吃了早点睡,除夕夜里,别瞎想。
”她的手还在抖,捏着筷子的指节发白,我看见她的袖口沾着点木屑,
是三叔公削桃木时的那种,只是木屑里混了点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桃木的心。
我咬了口水饺,皮硬得很,馅儿是白菜的,没什么味。突然,牙硌到个硬东西,吐出来一看,
是个小铁钉,锈迹斑斑的,钉尖上还挂着点棉线——是王寡妇缝棉袄时常用的那种。
奶奶凑过来看了眼,赶紧用手拨到桌子底下:“老了,眼神不好,做的时候没注意,
混进去了。”第二章从早上到现在,赵大伯家的烟囱没冒过烟,按村里的规矩,
初一晚辈得给长辈拜年,赵大伯长我两辈,往年这个点早站在门口等了。“老憨?在家吗?
”奶奶抬手拍门,门板是旧松木的,拍上去发闷,没一点回音。她又拍了两下,手缩回来时,
我看见她的指节泛白,沾了点门上的灰——那灰是新的,像是昨晚有人在门后蹭过。
“不对劲。”奶奶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推门板。门没插,一推就开,
一股寒气裹着霉味涌出来,比外面的风还冷。屋里没点灯,窗纸被雪映得发白,
隐约能看见炕的轮廓。“老憨?”奶奶的声音发颤,往屋里走了两步,脚踢到个东西,
是个倒扣的瓷碗,碗沿磕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我跟进去,
目光落在炕上——赵大伯躺在那儿,穿着平时那件蓝布棉袄,姿势有点怪,半侧着身,
脸朝着门口,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里映着窗纸的白光,像是还在看什么。他的右手攥得紧,
指节突出,我走近了才看清,手里攥着半根杨木棍子,棍子比正常的拦门棍短,
棍身上有几道深划痕,划痕里卡着点灰黄色的土,和村后乱葬沟里的土一模一样。
“奶……”我嗓子发紧,刚想喊,奶奶突然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冰凉,带着颤抖。“别喊,
报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盯着赵大伯的手,“那棍子……是铁牛家的。
”派出所的电话是在村支书家打的,等张队带着两个年轻警察赶过来时,雪已经下大了。
张队是县局下来的老刑警,穿件黑色冲锋衣,裤脚沾着泥,手里拎着个勘验箱,
进门时先皱了下眉,大概是闻到了屋里的霉味。“谁先发现的?”他的声音很沉,
没多余的话,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炕上的尸体上。“我和我奶。”我站在门口,
雪粒子落在衣领里,凉得刺骨,“早上没见赵大伯拜年,过来看看,
就发现……”张队没说话,从勘验箱里拿出手套戴上,蹲在炕边。他没碰尸体,
先看赵大伯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光线落在瞳孔上,没什么反应。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凌晨到三点之间。”他说,声音没起伏,“姿势异常,瞳孔散大,
像是死前受到过惊吓。”旁边的年轻警察拿出笔记本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和外面的风雪声混在一起,有点渗人。张队伸手去掰赵大伯的右手,动作很轻,
像是怕碰碎什么。“手里攥着的是杨木棍子?”他问奶奶,眼睛没离开棍子。“是,
”奶奶站在门口,没敢靠近,“铁牛家门口就扔着一根一样的,也是杨木的,
比正常拦门棍短。”张队的手指在棍子的划痕上蹭了蹭,取下一点土,放在证物袋里。
“铁牛是谁?”他问。“是西头的李铁牛,”奶奶的声音低了些,
“他媳妇王妹子腊月里没了,听说……是被他打的吐了血。”张队抬了下头,
目光落在我身上:“你见过那根棍子?”“见过,”我点头,想起昨天路过李铁牛家的情景,
“昨天下午我去买洋火,看见他门口扔着一根,和这个一样,划痕都差不多。
而且他门口的棍子上,沾着点黑红色的东西,像干了的血。”张队没说话,继续检查尸体。
他掀开赵大伯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面有几道浅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
“指甲缝里有东西。”他说,用镊子从赵大伯的指甲缝里夹出一点土,还有一丝纤维,
“去把证物送回去化验,重点查土的成分,还有这根纤维。”年轻警察应了声,
拿着证物袋往外走。张队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户是糊着旧报纸的,他用手电筒照了照,
突然停住了。“这儿有块布屑。”他指着窗户下方的窗台,那里有一点藏青色的布,很小,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王寡妇下葬时,穿的就是藏青色的寿衣,
是奶奶送过去的,后来被李铁牛扔了。“张队,”我往前走了两步,
“那布……像是王婶寿衣的颜色。”张队回头看了我一眼,
把布屑也装进证物袋:“王婶就是李铁牛的媳妇?”“是,”奶奶接过话,“腊月二十走的,
我送寿衣过去,被铁牛赶出来了,他说不用我管,还说王妹子是病死的。可村里都传,
是他打的,吐了血没撑过来。”张队沉默了几秒,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眼西头的方向,
风雪把那边的房子遮得模糊。“李铁牛现在在家吗?”他问。“从初一早上到现在,
没出过门。”村支书赶过来了,站在门口搓着手,“我早上路过他家,门是关着的,
喊了两声没应,好像没人。”张队点点头,对另一个年轻警察说:“去李铁牛家看看,
注意别破坏现场,先敲门,没人应就守着,别硬闯。”警察走后,张队又回到屋里,
目光落在赵大伯的尸体上,眉头皱着:“死前盯着门口,手里攥着棍子,像是在拦什么东西,
又像是在怕什么。”他顿了顿,看向奶奶,“昨晚赵大伯有没有说过什么异常的事?
”奶奶想了想,脸色突然变了:“除夕晚上,他来我家了,说在门口见着王妹子了,
穿的藏青寿衣,说铁牛用棍子拦着门,不让她进来。我当时还骂他喝多了胡说,
没想到……”张队的眼神沉了沉,没说话,只是把勘验箱合上,手指在箱盖上敲了敲,
像是在思考。外面的风雪还在刮,敲在窗户上,“嗒嗒”的声音,像是王寡妇的脚步声,
从门口慢慢挪到窗边,又慢慢挪走。我走到窗边,看着张队刚才指的那块布屑的位置,
突然想起除夕晚上,我从窗户的破洞里看见的黑影——穿的就是藏青色的衣服,
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那时我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错觉。下午的时候,
去送证物的警察回来了,跟张队低声说了几句。张队的脸色更沉了,走到我身边,
声音压得很低:“化验结果出来了,赵大伯指甲缝里的土,和村后乱葬沟的土成分一致,
那根纤维,和你说的藏青寿衣的材质一样。还有,李铁牛门口的杨木棍子上,
那黑红色的东西,是血,人血,正在查DNA。”我心里一紧,刚想说话,
就看见守在李铁牛家的警察跑了过来,脸色发白:“张队,李铁牛家的门没锁,进去没人,
炕边有件藏青寿衣,还有……还有半张纸,上面写着‘我错了’。”张队的眼神瞬间变了,
抓起勘验箱就往外走:“去乱葬沟,快!”我跟在后面,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疼得厉害。
走到村后,乱葬沟里的枯草被雪压着,弯得像要断了。远远地,我看见沟底有个黑影,
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张队用手电筒照过去,
光线落在黑影身上,是李铁牛,穿着黑棉袄,手里拿着根杨木棍子,棍子上的黑红色血迹,
在雪地里格外显眼。他听见声音,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