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北的山雾总醒得比太阳早,天还蒙着层灰蓝,就漫进山谷,裹着细碎的摩擦声飘到阿吉窗棂下。那声音不似松针被风扫过的 “呜呜”,也不是麻雀在檐下的聒噪,倒像去年阿爷从县城带回的彩纸,被指尖轻轻揉皱时的 “窸窣”,细得能钻进耳朵缝。
阿吉把粗布被子往下巴紧了紧,光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悄声挪到窗边。青瓦屋顶浮着薄纱似的雾,山尖隐在云后,晒谷场那头却亮着团暖黄 —— 十几个人影围着老核桃树坐成圈,彩纸在晨光里翻飞,红得像燃着的火,黄得似晒透的金,绿得如刚冒头的新芽,还有少见的赭红,在指尖间流转。
他套上靛蓝彝族褂子,趿着草鞋往晒谷场跑。石板路沾着晨露,滑得要踮着脚走。近了才看清,王大娘正折蝴蝶,翅尖压出细纹路,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李婶捏的 “茶树” 叶片尖挺,边缘泛着淡光,似沾了露水;张婆婆面前的纸人最特别,酱红纸折出的四肢细如枯木,胳膊往后弯成诡异的弧度,指尖削尖,脚尖踮着,像要从纸上扑下来。
“阿吉咋起这么早?” 王大娘笑着抛来只蝴蝶,风托着它飘到李婶的茶树上。阿吉蹲过去,眼睛粘在彩纸上:“大娘,折这些干啥呀?”
“傻孩子,给‘折纸姑娘’的。” 李婶把茶树递给他,“三个月前山那边傈僳族亲戚来,说折蝴蝶能跟圣山姑娘搭话;折茶树裹片新叶,能清心里的浊气;折守山像,能把福气留在村里。”
阿吉的目光又落回张婆婆的纸人上。张婆婆手一顿,抬头时眼底凝着沉肃:“这是守山的,到圣山得摆石台上,保一路平安。” 说着把纸人拢进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
阿吉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阿爷去后山神庙 —— 庙里供的石头雕像,也长着这样细长的四肢、扭曲的姿态。阿爷当时拽着他就走,说那是 “禁忌雕像”,小孩子看了会招东西。此刻再看张婆婆的纸人,后颈莫名发紧。
“三天后的卯时,跟隔壁白族村的人一起去圣山。” 王大娘突然提高声量,“都把外裤褪到小腿,露着秋裤走 —— 老辈说,真心求姑娘的人,不能藏着掖着,秋裤贴身,露出来才显诚意。”
“我早把红棉布秋裤找出来了,阿妹去年缝的,喜庆!” 李婶拍着腿上的布包。晒谷场的彩纸越堆越多,蝴蝶、茶树、纸人在晨光里闪着碎光,阿吉看着大娘们眼里的热望,心里也泛起痒 —— 他还没去过圣山,听说山顶能看见云在脚边飘,说不定真能见到折纸姑娘。
直到阿爷在村口喊他吃早饭,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头时,张婆婆的酱红纸人在风里晃了晃,“胳膊” 似又弯了些,看得他心口发毛。
灶台上的玉米粥冒着热气,阿吉扒着碗问:“阿爷,您知道‘折纸姑娘’吗?村里大娘要去圣山,还得露秋裤呢。”
阿爷端粥的手顿了顿,眉头拧成疙瘩:“别跟着瞎闹,圣山不是随便去的。” 说完就低头喝粥,碗沿遮住了脸。
傍晚阿吉又绕回晒谷场,大娘们还在折纸。张婆婆没再折新的,反倒把早上的酱红纸人摆在核桃树下,对着圣山方向。山风扫过,纸人影子落在地上,扭曲得像活物。突然,圣山那头闪过点金光,快得像错觉。阿吉刚要喊,张婆婆却飞快收起纸人,脚步匆匆往家走,像在躲什么。
山雾又浓了,把山尖遮得严严实实。阿吉摸了摸口袋里王大娘塞的黄纸 —— 让他也折个东西带去圣山。可看着那张纸,再想起阿爷的眉头和张婆婆的纸人,他忽然觉得,这趟圣山路,恐怕没那么简单。山雾里似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像有人正踩着晨露往山下走 —— 那是云栖驿站的方向,也是外来者进山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