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宫墙之外,是绵延数十里的铁甲洪流,将整座皇城围得水泄不通。每一名兵士的盔甲上,都染着未干的血,那是昨夜用三万禁军和两位亲王的性命换来的。
宫墙之内,我站在殿前,听着那一声声压抑的、从龙椅方向传来的哭泣。
我叫顾长渊,大景王朝唯一的异姓王,兵马大元帅。
我身后的甲胄冰冷,手中的“破阵”枪仍在嗡鸣,枪尖上的血,属于刚刚被我一枪挑杀的雍王。
“长渊……”
龙椅上,那个穿着一身素缟,发丝凌乱的女子,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上,写满了脆弱与依赖。
她是赵凝烟,先帝最不受宠的九公主,也是我用十年戎马,一路从泥潭里扶上宝座的女人。
更是我爱入骨髓,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
“结束了吗?”她声音沙哑地问。
我单膝跪地,将带血的长枪置于身侧,声音沉稳而坚定:“禀殿下,京中叛逆已尽数诛除,雍王、睿王伏诛,禁军三万,已缴械归降。从今往后,再无人能阻拦殿下的脚步。”
赵凝烟赤着脚,提着裙摆,一步步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我沾着血污的脸颊。
“辛苦你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长渊,若没有你,我早已是那两个皇兄的阶下囚,哪有今日。”
我抬头望着她,眼中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溺死人的温柔:“为您扫平障碍,是长渊的宿命。”
十年前,我还是北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校尉,她是被人遗忘在冷宫,连过冬炭火都要被克扣的公主。
那年大雪,我随父入京述职,在宫中迷了路,撞见了那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梁的小女孩。
她说,她想活下去,想让所有欺负过她母妃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帮您。”
从那天起,我便成了她最锋利的刀。
我为她入北境,平匈奴,十年征战,从一个无名小卒,杀成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血屠将军”。我为她收兵权,除异己,将朝堂上所有反对她的声音,一一拔除。
我的顾家,也因此成了大景的第一将门。我父亲是当朝太傅,大哥掌管户部,麾下将士,更是遍布大景十三州。
所有人都说,我顾家功高震主,迟早会成为新皇的心腹大患。
我对此嗤之以鼻。
他们不懂,我和赵凝烟之间,早已超越了君臣。
那是无数个深夜里,在密信中彼此慰藉的知己;那是她在我伤重垂危时,哭着说“你若死了,我便去陪你”的承诺。
她说,等她君临天下,第一件事,便是废除异姓不得封后的祖制,让我,成为她唯一的帝君。
她说,这天下,是她的,也是我的。
现在,我为她铺平了最后一段路。
她终于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了。
“天快亮了。”赵凝烟看着殿外泛起的鱼肚白,轻声说,“登基大典,就在今日。长渊,你会陪着我,对吗?”
“臣,万死不辞。”
她笑了,那笑容,在晨光中,美得让人心醉。
她扶起我,亲自为我解下沉重的盔甲,又为我拭去脸上的血污。
“今日,你就不要穿这身冰冷的甲胄了。”她柔声说,“换上朝服,在太和殿上,亲眼看着我,君临天下。”
我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登基大典,繁琐而庄重。
我站在百官之首,看着她身穿十二章纹的黑金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一步步,沉稳地踏上那九十九级白玉阶。
她的背影,不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少女。
她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
心中涌起的,不是大功告成的喜悦,而是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尖锐的唱喏声,响彻云霄。
我收敛心神,和其他文武百官一样,恭敬地跪下,准备聆听新皇的第一道圣旨。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这第一道圣旨,应当是安抚民心,大赦天下。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
“辅国大将军顾长渊,狼子野心,拥兵自重,昨夜名为清君侧,实为弑君谋逆,罪大恶极!”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御座之上,赵凝烟的面容隐在冠冕的阴影之下,看不真切。
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顾氏一门,身居高位,结党营私,意图打败我大景江山,实乃国之巨蠹!”
“朕今承天命,顺民心,为保江山永固,特下此诏——”
“顾长渊,凌迟处死!”
“其父顾慎,其兄顾长风,斩立决!”
“顾氏全族,无论男女老幼,尽数收监,秋后问斩!”
“顾家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
“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钢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周围的文武百官,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惊恐、怜悯、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我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谋逆?
抄家灭门?
我看着龙椅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只觉得荒谬。
这一定是个玩笑。
是她为了测试我,为了测试满朝文武,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定是。
然而,下一秒,两队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已经冲了上来,卸下了我的佩剑,用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我的手脚。
“顾帅,得罪了。”
为首的将领,曾是我的副将。
此刻,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复杂。
我没有反抗。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赵凝烟,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是没有。
她就那么冷漠地坐在那里,看着我被押走,就像在看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死人。
穿过长长的宫道时,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和大哥。
他们穿着囚服,戴着枷锁,也被押解着,向天牢的方向走去。
父亲一生刚正不阿,此刻却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大哥看到我,目眦欲裂,嘶吼道:“长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个女人……她怎么敢!”
我无法回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顾家,为她付出了所有,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为什么,她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将我们顾家,赶尽杀绝。
这,就是我的死期。
在我亲手将她送上皇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