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从没了窗纸的棂框灌入,吹得角落里那堆微弱的篝火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楚樱蜷缩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身上裹着青鸾从废弃民房里找来的、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
即便如此,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离开皇宫己经七天。
这七天,她们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躲藏着沿途烧杀抢掠的北凛散兵,躲避着可能认出她们的前朝追兵,靠着野果、偷来的窝窝头甚至乞讨,艰难地向南楚与北凛的交界地带跋涉。
娇生惯养的公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脚底磨满了水泡,水泡又磨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饿得头晕眼花,看到路边冻毙的野狗都几乎要扑上去。
曾经引以为傲、保养得宜的一头青丝,如今枯草般纠缠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但她一声没吭。
那场滔天大火和血海深仇,己经将她体内所有的娇气和脆弱焚烧殆尽。
支撑着她的,唯有那日立下的血誓。
“公主,喝点热水吧。”
青鸾用破瓦罐烧了点雪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她自己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始终将楚樱护得周全。
楚樱接过瓦罐,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看着青鸾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心中一酸。
“青鸾,以后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南楚没有公主了。
从今天起,我叫苏落。”
苏落。
随意、卑微,如同飘零的落叶,无人问津。
这是一个不会引起任何联想的名字。
青鸾一愣,眼圈瞬间红了:“公主…叫我的名字。”
楚樱——现在是苏落了——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记住,我们是逃难的姐妹,父母死于战乱,准备去京城投奔远亲。
绝不能泄露半点身份。”
青鸾看着小主人那双一夜之间成熟得令人心疼的眼睛,重重点头:“是…阿落姐姐。”
她改了口,声音哽咽。
“我们要去北凛京城。”
苏落接下来的话让青鸾大吃一惊。
“京城?
那是北凛国都!
我们去那里不是自投罗网吗?”
青鸾失声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苏落的眼神冷冽如冰,“北凛人绝不会想到,南楚公主敢藏在他们的皇帝眼皮底下。
而且,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接触到北凛的核心,才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要进宫。”
青鸾倒吸一口冷气,进宫?
这简首比登天还难!
“可是…我们如何进宫?
就算进去了,又是何等危险…总有机会的。”
苏落打断她,目光投向跳跃的火苗,仿佛在那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未来的图景,“无论是做宫女,还是做…更低贱的婢女,只要能进去。”
仇恨是最好的老师,它能让人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短短几天,苏落己经学会了思考过去从不屑于考虑的“生存”和“手段”。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
越靠近北凛边境,盘查越严。
她们目睹了北凛士兵如何欺压南楚遗民,如何将反抗者吊死在城头。
每一次,苏落都死死拉住几乎要冲出去的青鸾,用冰冷的手捂住她的嘴,将翻涌的杀意和悲愤强行压回心底,只在眼底沉淀为更深的恨。
她们需要路引,需要新的身份。
在一个混乱的边境小镇,机会来了。
一队北凛押送官妓的车辆在此歇脚。
那些女子多是获罪的南楚官员家眷,个个面容凄惶。
深夜,苏落让青鸾望风,自己悄无声息地潜入看守松懈的驿站后院。
目标是一个落在队伍最后、因病暂时独处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看到黑暗中突然出现的苏落,吓得刚要尖叫,就被捂住了嘴。
“别怕,我只想要你的身份文书和路引。”
苏落低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
那女子惊恐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最终屈服了,颤抖着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苏落接过布包,迅速将身上仅有的、母后留下的一支不起眼的银簪塞进女子手里:“这个或许能帮你…保重。”
她不敢多留,如同受惊的狸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破庙,打开布包。
里面是名为“芸娘”的女子的身份文书和路引,来自南楚一个己被抄家的六品文官家庭。
文书上记载,她因父罪没入教坊司,正被押往北凛京城。
“教坊司…”苏落盯着那三个字,指尖冰凉。
那是官方的乐舞机构,却也充斥着屈辱和肮脏。
进入那里,无异于跳入火坑。
青鸾也看到了,脸色发白:“阿落姐姐,这…这是最快、也是最可能接近北凛权贵的途径。”
苏落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舞姬、乐师,有时会被召入宫中献艺。”
她收起文书,眼神决绝:“从今往后,我就是芸娘。
而你,是我的妹妹,小鸾。”
第二天,她们用偷来的铜钱买了最便宜的皂角,狠狠地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了偷来的、半旧但整洁的粗布衣裙。
苏落对着破庙里积满灰尘的佛像残骸,举起一块尖锐的石片。
“公主!
不要!”
青鸾惊呼。
苏落闭上眼,手起刀落。
一缕缕乌黑亮泽的长发飘然落下。
及腰的青丝,被毫不留情地割断,只勉强及肩。
母后曾说,她的头发像最光滑的绸缎,以后要为她绾上最美丽的发髻,戴上凤冠,风风光光地出嫁…泪水无声滑落,混着断发,掉入尘埃。
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不再是需要美丽容颜和高贵发髻的公主了。
她只是一个复仇者,苏落。
几天后,她们“偶遇”了那支因丢失一名官妓而焦头烂额的押送队伍。
苏落拿出“芸娘”的文书,声称自己前几日病重掉队,如今病愈赶来。
押送的小吏核对文书无误,又见这女子虽然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但眉眼间竟有几分难得的清丽,训斥了几句便让她归队,甚至还默许了“妹妹”小鸾作为随身丫鬟跟着。
就这样,苏落和青鸾混入了这支前往北凛京官的官妓队伍。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低眉顺眼,默默观察着一切,学习着一切。
学习如何做一个卑微的、顺从的、不起眼的芸娘。
车轮滚滚,碾过故国的泥土,驶向仇敌的心脏。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北凛,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