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早已墨黑。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日光灯发出单调的嗡嗡声,照得他脸色发白。键盘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指尖划过时留下清晰的痕迹。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他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跳动:21:31。他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眼睛酸涩得发胀。这份明天就要交的报表,他已经改了第七遍。
空气里飘着隔夜咖啡的酸味和打印机墨粉的气息。陈默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闷得慌。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杯子已经空了,只在杯底留下一圈淡淡的水渍。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一个蓝色的弹窗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月度价值评估:请对您的直属管理者,李振邦,进行民主评分并支付象征性薪酬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个。
他盯着弹窗中央李振邦的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梳着整齐的分头,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自信而锐利。那是三年前的照片了,现在的李振邦头发稀疏了不少,肚子也圆润了一圈,但眼神里的那股子精明劲儿丝毫未减。
陈默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
他想起上周五的部门会议。李振邦站在投影幕布前,侃侃而谈着新季度的营销策略。那策略的核心创意明明来自陈默熬夜三天的成果,却被李振邦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我们团队的集体智慧”。会后,李振邦单独留下陈默,拍拍他的肩膀:“小陈啊,年轻人不要计较一时得失。我看好你。”
陈默的指尖冰凉。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太足了。
评分条默认停在“5”的位置。一个安全的数字,一个不会惹麻烦的数字。去年一整年,陈默打的都是5分。不是因为他觉得李振邦值得这个分数,而是因为他不敢打更低。
他记得同事小王上个月只给李振邦打了3分。第二天,李振邦就把小王负责的核心项目转给了别人,美其名曰“减轻负担”。小王现在每天只能在办公室里做些打杂的活儿,工资也被降了一级。
陈默的视线移到评分条最左端那个灰色的“1”上。
他的胃更痛了。
就在昨天,李振邦刚刚驳回了他的加班费申请。那个为了赶项目连续加班三个周末的申请。“公司现在困难时期,”李振邦说,“大家都要有点奉献精神。”说这话时,李振邦手腕上的新表闪着银光。陈默查过,那块表值他三个月工资。
办公室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一栋栋写字楼依然亮着无数灯光,像一个个巨大的蜂巢,里面挤满了和他一样的工蜂。陈默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疲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鼠标上滑动。
评分条缓缓向左移动:5...4...3...
停在3的位置时,陈默犹豫了。3分意味着李振邦这个月只能拿到基本工资的三分之一。系统会自动执行这个决定,没有人能更改。李振邦会知道是谁打的低分吗?系统说是匿名评估,但谁知道真相呢?
陈默想起自己下个季度就要到期的租房合同。想起老家母亲时不时需要寄钱买药。想起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存款。
他的手心渗出冷汗。
也许该打4分。既表达不满,又不至于太过分。李振邦可能会猜到是他,但应该不会采取什么极端报复。毕竟,陈默是他团队里最能干的人之一。李振邦曾经亲口说过“小陈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得力的助手。陈默苦笑一下。得力的助手意味着加班最多,担责最重,拿钱最少。
就在上周三,他因为连熬两个通宵,白天忍不住在工位上打了个盹。李振邦正好路过,什么也没说。下午的部门会议上,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有些同事工作态度有问题,上班时间打瞌睡。我不点名是谁,但希望自觉。”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陈默。那一刻,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鼠标指针在评分条上微微颤抖。
2分?那样李振邦这个月就只能拿到底薪的十分之一了。陈默几乎能想象出李振邦暴跳如雷的样子。他会查出来是谁干的吗?会不会有人告诉他?
公司的评估系统号称绝对保密,但陈默从来不信这些。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在办公室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李振邦的办公室。玻璃墙内的空间整洁奢华,真皮座椅,实木书桌,空气净化器轻声运转。与外面拥挤的开放式工区形成鲜明对比。陈默的工位上堆满了文件和资料,连放杯子的地方都要精打细算。
李振邦上个月换了一辆新车。他在办公室里不经意地提起过价格,够付陈默十年工资。
陈默的指尖压在鼠标左键上,微微发白。
评分条缓缓向左移动,最终停在了最左端。
数字“1”从灰色变成刺眼的红色。
陈默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做了什么?他居然真的打了1分!
接下来是薪酬输入框。系统默认的数字是李振邦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十,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陈默删掉那串数字,缓慢地敲入:1.00
一元钱。
象征性薪酬。真是极大的讽刺。
他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这一刻,陈默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李振邦把他做的方案据为己有;李振邦在老板面前把项目失败的责任推给他;李振邦克扣他的年终奖,说是“公司效益不好”;李振邦让他周末加班,却连打车费都不给报销......
最后一次,是昨天下午。陈默胃痛难忍,想请假去医院。李振邦皱着眉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娇气?我年轻时胃出血还坚持工作呢。你这点毅力都没有?”
陈默当时只能点头称是,吞下两片止痛药,继续对着电脑工作。直到现在,他的胃还在隐隐作痛。
鼠标指针移动到那个血红色的确认提交按钮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重重按下。
屏幕闪烁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警告提示,没有二次确认。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评估完成。感谢您的公正。
就这样?结束了?
陈默愣愣地盯着屏幕,心跳如鼓。一股莫名的空虚感涌上心头。他期待什么?期待天降惊雷?期待李振邦立刻冲进来质问他?
什么都没有发生。
办公室依然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窗外的霓虹灯依然闪烁。桌上的文件依然堆叠如山。
陈默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他冒着可能被报复的风险,打了个1分,支付了1元钱,又能改变什么呢?李振邦还是会开着新车,戴着名表,住着大房子。而他,依然要每天早起挤地铁,依然要担心下季度的房租,依然要忍着胃痛加班。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无比疲惫。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突然完全黑屏。
陈默心里一惊,坐直身体。怎么回事?电脑坏了?他移动鼠标,敲击键盘,没有任何反应。
几秒钟后,屏幕重新亮起,但显示的不再是他熟悉的操作系统界面。黑色背景上,绿色的代码如瀑布般飞速滚落。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内容。
陈默困惑地皱眉。公司的电脑经常出问题,但从未像这样。
代码流突然停止。屏幕中央弹出李振邦的证件照,比评估弹窗里的那张更大更清晰。照片下方出现数个进度条,标签让人心惊肉跳:
个人银行信用评级—— 进度条从绿色迅速变为红色,最终显示“冻结”;
高端场所准入权限—— 显示“ 取消”;
住宅小区锦江苑门禁权限—— 显示“ 终止 ”;
最后,一个加粗放大的血红标题覆盖一切:
社会综合信用等级:E - 限制性公民。执行流放程序。
陈默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这是什么?恶作剧吗?系统故障?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屏幕突然又恢复了正常。报表文件好好地打开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就连那个评估完成的提示也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陈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他摇摇头,试图说服自己刚才只是眼花了,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但那些画面太过真实,那些字样太过清晰,尤其是最后那个“流放程序”,让他莫名地心悸。
一定是看错了。他告诉自己。怎么可能有这种系统?一定是太累产生的幻觉。
陈默关掉电脑,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依然有些发抖,只好故意放慢动作。
办公室的灯光次第熄灭,最后只剩下安全出口那幽幽的绿光。陈默背着包走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出大楼,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夏末的凉意。街上车流不息,霓虹灯闪烁,这座城市从不知疲倦。
陈默站在路边等车,不自觉地抬头望向李振邦办公室所在的方向。窗户黑漆漆的,与其他无数个窗户没有区别。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刷新本地新闻。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有日常的社会新闻和娱乐八卦。
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陈默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
网约车到了。陈默拉开车门坐进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车窗外的灯光流线般划过,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
我市首批“价值评估”低分管理者社会化处置于今夜零时启动,首批十七人已被强制迁出原住所,前往指定区域......
陈默猛地坐直身体,心跳骤停。
他点开新闻全文,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报道很简短,没有细节,没有图片,只有官方辞令般的几句话,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通告。
但发表时间是十分钟前。
正好在他完成评估之后。
车窗外,城市的夜晚依旧繁华而冷漠。陈默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慢慢蔓延至全身。
他看着那条新闻,又抬头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可能真的不一样了。
而这一切,都始于他点下的那个“确认”按钮。
和那一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