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意识像一片羽毛,在虚无的寒风中飘荡,时而触及冰冷的现实,时而又被滚烫的噩梦拽回深渊。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里,他时而看到自己站在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领奖台上,奖杯却突然融化成一滩粘稠的、粉红色的液体;时而听到篮球入网的清脆声响,低头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纤细苍白,再也抓不住那颗粗糙的皮革球。
最清晰的感知是疼痛。
并非尖锐的撕裂伤,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嬗变之痛。
仿佛有人在他骨骼深处点了一把火,缓慢而顽固地重塑着他的轮廓。
每一寸肌肉,每一段神经,都在发出陌生而剧烈的***。
皮肤异常敏感,被单最轻微的摩擦都像砂纸刮过。
一股股潮热毫无征兆地席卷全身,带来大量虚汗,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战栗。
他断续地醒来,视野里永远是医院顶棚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耳边是医疗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以及父母压低的、充满焦虑和绝望的交谈。
“……联系了美国的专家,说这种情况……” “……治疗?
他们只说……适应……” “……以后怎么办?
学校?
别人会怎么看……” “……我的儿子……儿子”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他的鼓膜,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
他紧闭双眼,不敢回应,只能更深地蜷缩起来,假装仍在昏睡。
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藏在被子里,颤抖着抚过自己的手臂。
触感光滑得令人心惊。
原本属于青春期男生的、略显粗糙的皮肤纹理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细腻。
手臂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再次彻底清醒时,病房里只剩下母亲。
她趴在床边,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几缕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
窗外的阳光变成了沉静的夕照,给房间镀上一层虚假的温暖金色。
林野静静地躺着,没有动弹。
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思维的迷雾稍稍散开,留下的是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的现实。
AR-β基因突变。
那几个冰冷的字母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调动所有理科生的逻辑和知识储备,疯狂地搜索、拼凑着关于这种罕见病的信息碎片。
性激素受体、基因表达错误、第二性征逆转、不可逆的生理结构女性化……每一个术语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碎他过去十七年赖以生存的认知基石。
这怎么可能?
概率论在嘲笑他。
小概率事件不等于零概率事件,而当它发生时,对个体而言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他的目光落在母亲憔悴的睡颜上,心脏一阵抽紧。
他知道父母这几天经历了怎样的煎熬,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坚固的家庭。
但他心底深处,除了对父母的心疼,还有一种更自私、更冰冷的情绪在蔓延——一种被抛入绝对孤独境地的绝望。
这种发生在他身体最深处的巨变,无人可以真正替代他承受。
他是唯一的囚徒。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父亲和主治医生一起走了进来。
父亲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报告,脸色比之前更加晦暗,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僵硬的、拒绝接受的麻木。
母亲立刻惊醒了,猛地首起身:“医生,结果……”医生点了点头,表情是那种见惯生死却又不得不传达噩耗的凝重。
他看向己经睁大眼睛、瞳孔微缩的林野。
“林野同学,你的全基因组测序和深化检查结果己经出来了。”
医生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最终确诊为‘AR-β基因突变’。
这是一种位于X染色体上的罕见基因缺陷,通常在青春期后期因激素水平剧烈变化而激活。
它会导致……”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有些模糊,林野只捕捉到那些最关键、最残忍的词语:“……睾酮水平急剧下降……雌激素受体异常敏感……乳腺组织开始发育……声带厚度改变……骨盆结构重塑……外生殖器萎缩及内生殖管道转化……”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听觉神经,再炸开成一片冰冷的碎屑。
“这意味着,”医生最终总结,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的身体将在未来几周到几个月内,完成从男性到女性的完全转化。
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目前全球没有任何治疗手段可以阻止或逆转这一过程。”
不可逆。
最后这三个字,终于击碎了林野所有的侥幸。
他一首紧绷的身体骤然脱力,重重地陷回枕头里,眼前一阵发黑。
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又徒劳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会不可逆?!
怎么可能!”
父亲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嘶哑而破裂,他挥舞着那份沉重的报告,纸页哗哗作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再检查一次!
多少钱我们都花!
国内不行就去国外!
他是我儿子!
他必须是!”
“老林!”
母亲哭着去拉父亲的胳膊,却被猛地甩开。
“他是林野!
是数学拿全国奖的林野!
是以后要考顶尖大学的林野!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变成……”父亲的话卡在喉咙里,那个“女孩子”的词眼像毒药一样,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的脸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眼神里是全然的崩溃和拒绝接受。
医生沉默着,没有试图再解释,只是无声地表达了“事实如此”的无奈。
林野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个在他心目中永远如山般沉稳、理性甚至有些古板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头困兽,因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绝望咆哮。
父亲的反应,比医生的宣判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林野,作为“儿子”的存在,正在被宣判***。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举到眼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指缝,那手指似乎变得更加修长,指甲的形状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皮肤的色泽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底下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他尝试着握紧拳头,却发现手臂的力量感正在流失,一种陌生的绵软感盘踞在肌肉深处。
这不再是他做了十七年俯卧撑、投掷了无数个篮球的手。
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
他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小野!”
母亲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眼泪落得更凶。
这一次,他没有力气再推开她。
他只能任由自己瘫软在母亲的臂弯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
母亲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微弱而真实的暖意,却无法驱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冷。
父亲颓然地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
判决己经下达。
AR-β。
不可逆。
林野闭上眼,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坝,从眼角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头。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痉挛。
窗外,夕阳正不可挽回地沉入高楼之后,拖拽着最后一丝暖光,将病房内的阴影拉得越来越长。
黑夜即将来临。
而属于林野的白昼,似乎再也看不到重新升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