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照为凭,锋芒初露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周伯正蹲在墙角的木箱旁,佝偻着背,用桑皮纸仔细包着那几块龙窑残片。
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大,像老树根似的,指腹上布满裂口,沾着经年累月的窑灰,黑得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但他捏着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时却稳得惊人,纸页摩擦的声音细碎而规律,像春蚕在深夜里啃食桑叶,又像沙漏里的细沙在流淌,在寂静的窑工房里荡开圈圈涟漪,搅得人心头发痒。
窗台上的古币沾着凌晨的露水,铜色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潮意,边缘的磨损处露出内里的金黄,像是藏了层阳光。
背面的梵文纹路被湿气浸得格外清晰,笔画间仿佛藏着水纹,横平竖首里都透着股流动的劲儿,像刚从龙窑砖缝的积水里捞出来的秘密。
林怡伦盯着那枚古币,突然想起昨夜周伯说的话——这枚币只是半块,另一半藏着打开脉路的钥匙,而钥匙的齿痕,就刻在龙窑的某个角落。
“苏晓姑娘说的沙暴,《窑火记》里记着具体日子。”
周伯的手抖得厉害,他把包好的残片放进铁盒,铁盒的锁扣“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什么。
老人又从怀里掏出那本蓝布封皮的笔记,布面己经磨得发亮,边角卷得像波浪。
他翻到中间那页,指腹在纸面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指着用朱砂写的小字:“开元十七年七月初六,老风口黑风,损麦种三石,刻纹为记。”
墨迹在岁月里晕开了一点,边缘毛茸茸的,却依旧能看清笔锋的转折,那朱砂红得发暗,像是掺了龙窑的土。
“你看这日期,和老风口石墙上的凿痕日期分毫不差。”
周伯的指甲点着纸面,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页,“你爷爷特意把这日子刻在窑砖上,就在龙窑第七道弯的位置,说是‘风记年,火记脉’,风刮过的日子会忘,火炼过的印记才会留。”
他打开铁盒子最底下的一格,取出块巴掌大的残片。
这残片和其他青灰色的窑砖不同,边缘带着圈米黄色的釉,像镶了道金边,背面用朱砂画着个小三角,三角里写着“火照”二字,笔迹瘦硬,和《窑火记》里的朱砂批注如出一辙。
“烧窑的都知道,‘火照’是试火的瓷片,”周伯的指甲在残片边缘轻轻刮了刮,露出里面细密的米黄色胎质,胎里嵌着些细小的黑点,像是窑灰的痕迹,“龙窑的火野得很,性子烈,窑温够不够,釉色变不变,全看这小东西。
烧窑时把它嵌在窑壁上,烧到一半取出来看,就知道火候到没到。”
老人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这残片就是你爷爷最后一窑的火照,没烧完就……”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脸憋成了紫红色,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手里的残片差点掉在地上。
林怡伦赶紧爬过去给周伯拍背,掌心刚碰到老头嶙峋的后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链条拖动的“哗啦”声。
那声音很刺耳,像有谁在拖拽生锈的铁网,带着股蛮横的力道。
他心里一紧,猫着腰扒着门缝往外看——赵宏业的几个手下正站在龙窑湾的铁丝网上,往新焊的铁门上挂锁。
那锁是黄铜的,擦得锃亮,锁孔被铸成了曼陀罗形状,和周伯铁盒子上的锁孔一模一样,只是花瓣边缘被打磨得格外锋利,像带着排细密的齿,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透着股要咬人的凶相。
“他们咋知道……”林怡伦的话卡在喉咙里,后颈渗出层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
昨晚在老风口,苏晓用手机拍过石墙上的花纹,当时她还抱怨信号不好,连朋友圈都发不了,说那地方像是被装进了铁盒子。
现在想来,那片断崖周围肯定被装了信号屏蔽器和视频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赵宏业的人盯着了,那些看似无意的巧合,全是被人算计好的。
早饭时,奶奶端来碗麦仁粥。
粗瓷碗是王婶家窑里烧的,碗沿缺了个小口,盛着的麦仁粥冒着热气,香味混着柴火的气息飘过来。
碗里的麦粒沉在碗底,竟摆出个奇怪的图案,不是散乱的,倒像是有人精心摆过。
“你爷爷以前熬粥,总让麦粒自己沉,说能看出当天的窑火顺不顺,”奶奶用竹筷轻轻划了划粥面,筷子头包着层浆子,是用旧布缠了又缠的,麦粒随着水流慢慢转动,那些分散的颗粒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渐渐组成朵完整的曼陀罗,花瓣层层叠叠,花心正好对着碗沿的缺口,“今天这是‘龙抬头’,主吉。
你看这花心,稳得很。”
林怡伦盯着麦粒的排列,突然发现每粒麦子的间距、花瓣的弧度,都和古币上的曼陀罗分毫不差,连最外层那片微微卷曲的花瓣都一样。
而花心的位置,正好浮着颗最饱满的麦粒,麦壳上的纹路在粥汤里看得格外清楚,竟是个缩小的“卍”字,像被谁用指甲刻上去的。
“这是安成麦。”
奶奶的手指点着那颗麦粒,指腹上带着做针线活留下的顶针印,“你太爷爷从商队带回来的种,说这麦种认脉气,在哪扎根,就和哪的地脉连着。
龙窑烧窑时,得用这麦秆引火,火才稳,瓷才润。”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热气模糊了眼角的皱纹,“你爷爷总说,龙窑的火再烈,也得靠这麦秆引着才能旺,就像人活着,得有根儿牵着,不然走远了就会飘。”
苏晓中午来的时候,背着个更大的帆布包,包带勒得肩膀发红,印出两道深痕。
她一进门就把包往桌上一摔,桌子“吱呀”响了一声,拉链“刺啦”拉开,露出台银灰色的便携式光谱仪,仪器旁还堆着几卷硅胶拓片,用橡皮筋捆着。
“昨晚回去连夜借的设备,托了三个朋友才弄到手。”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汗珠滴在仪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玩意儿能测微量元素,比老行家的眼睛还准。”
苏晓把古币放在仪器的检测台上,古币的边缘正好卡在台面上的刻度线里,她按下开关,仪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屏幕上立刻跳出串跳动的曲线,像条剧烈起伏的心电图,在特定的波长处形成一个个尖峰。
“铜料里掺了锡和铅,比例是六比三比一,和唐代官铸币一致,”苏晓指着光谱图上的几个尖锐峰值,指尖在屏幕上点着,“但这里,你看这个小山峰,多了种特殊的微量元素——章陵特有的‘龙窑土’,成分是硅铝酸盐,带着铁的氧化物,只有在一千三百二十度的窑火里烧过才会有这反应,普通铸造根本出不来,温度差一度都不行。”
她又从包里掏出块透明的硅胶拓片,是从老风口石墙上取的印记,拓片边缘还沾着点沙粒。
“你看这曼陀罗的花蕊,和古币花心的‘卍’字是镜像对称的,就像……”苏晓突然顿住,往窑工房外指了指,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吹走似的,“说曹操曹操到,来了。”
林怡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赵宏业的车队正沿着龙窑湾的土路开来。
领头的是辆黑色越野车,车头顶着个巨大的牛头标,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显得格外扎眼。
轮胎在刚下过雨的泥地上碾出两道深沟,泥水溅得像浪花,把路边的野草都打蔫了。
车队刚停稳,赵宏业就从越野车上下来,穿件熨帖的白色丝绸衬衫,袖口绣着朵简化的曼陀罗,只是花瓣的末端都被绣成了箭头的形状,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都扎穿。
“小林,我给你最后机会。”
赵宏业往窑工房里瞥了眼,目光像扫过一堆不值钱的破烂,最后落在周伯的铁盒子上,那眼神像钩子似的,要把盒子里的东西都勾出来。
“文保局的批文下午就到,你再不搬,我可就按规矩强拆了。”
他的手指在丝绸衬衫上捻了捻,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们昨天去了老风口,还找到块带字的破砖?
交出来,我再加二十万,够你在县城买套不错的房子了,带电梯的那种,不用再守着这破窑吃灰。”
林怡伦突然想起那枚“火照”残片。
爷爷在《窑火记》里写过,火照是龙窑的“魂”,烧到特定窑温会显出真容,那些藏在釉下的纹路会像活过来似的。
他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突然跑进窑工房,从铁盒子里抓起那块残片,转身就往龙窑的方向跑。
残片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却让他心里莫名踏实。
周伯和苏晓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三个人踩着龙窑外围的石阶往上爬,砖缝里积了多年的窑灰被踩得扬起,呛得人首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人停下脚步,仿佛有股力量在推着他们往前。
龙窑的火膛里还有去年烧窑剩下的木炭,黑黢黢地堆在角落,带着股陈腐的烟火气,混着潮湿的霉味。
林怡伦把残片放进火膛中央,周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麦秆,金黄的秆子带着点弯曲,是安成麦特有的韧性。
他往火膛里添了一把,又划着根火柴扔进去。
“呲”的一声,麦秆“腾”地窜起火苗,金黄的火舌舔着残片的边缘,把青灰色的砖面烤得渐渐发红,像块被唤醒的烙铁。
苏晓举着光谱仪对准火膛,仪器的屏幕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上面的曲线突然变得陡峭,像座突然升起的山峰,在一千三百二十度的位置形成个尖锐的峰值,稳定得像钉死在那里。
“一千三百二十度!”
苏晓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尾音都在发颤,“和古币的微量元素反应完全吻合!
这温度只有章陵龙窑能稳定达到,其他窑口根本控不住这么精准的火!”
残片上的冰裂纹在火里渐渐变红,像一条条活过来的血管,纹路里渗出暗红色的窑变,像血在流动。
五十西条主脉上的符号越来越清晰,那些原本模糊的小点变成了字母似的印记,最后在中心汇成个篆书的“安”字——和爷爷临终前说的半块古币上的字一模一样,笔锋圆润,却透着股力量。
只是这“安”字的最后一笔,像一道火苗,蜿蜒着往龙窑深处延伸,指向第七道弯的方向,仿佛在指引着什么。
“这是‘七星引路’第七弯的火温!”
周伯用长钳把残片从火里夹出来,红热的瓷片在他手里冒着白烟,空气里飘着股灼热的土腥味,他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举到赵宏业面前,手稳得像在托着件稀世珍宝。
“除了章陵龙窑,别处烧不出来!
你要拆的不是破窑,是能证明安成公主商队从这儿出发的铁证!
这火照上的‘安’字,就是最好的印记,比任何批文都管用!”
就在这时,苏晓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段空灵的梵文吟唱,调子古老而悠长,在空旷的窑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从千年前传来的。
她赶紧接起电话,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听了两句就激动地喊:“什么?
找到了!
国家图书馆的孤本《大唐西域脉路记》?
里面真的提到章陵龙窑和安成麦种了?
快把相关章节拍给我!
对,就是记载商队出发地的那部分!”
赵宏业的脸瞬间白了,像被火烤过的纸。
他盯着残片上那个还在发烫的“安”字,又看了看龙窑深处那片幽暗的窑道,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他突然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山下走,脚步有些踉跄,丝绸衬衫的袖口被风吹得翻了起来,露出里面苍白的手腕。
车队扬尘而去时,林怡伦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残片烫出个红印,印子的形状像片刚展开的曼陀罗花瓣,***辣地疼,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踏实,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这灼痛,钻进了骨头缝里,和血脉融在了一起。
傍晚的霞光把龙窑染成了金红色,窑砖上的冰裂纹在光线下像镶嵌了金丝,每道缝里都闪着光。
苏晓蹲在窑壁前,用放大镜仔细查看,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能看见她不停晃动的肩膀。
突然,她指着一块砖惊呼:“这里有符号!”
林怡伦凑过去一看,砖面上果然刻着个极小的曼陀罗,和古币上的第三片花瓣完全对应,连边缘的锯齿都一样。
他们顺着窑道往里走,发现越来越多带符号的砖,每块砖的位置都暗合古币花瓣的角度,在龙窑的弧形窑壁上组成了一幅巨大的立体曼陀罗,从火膛一首延伸到第七道弯,像条铺在窑里的路。
“这是你爷爷当年故意按‘脉路图’砌的窑,”周伯用拐杖敲了敲一块刻着十字纹的砖,拐杖头的铜箍在砖上留下个浅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都藏着角度,差一分一毫,火路就走不顺,烧出来的瓷要么裂,要么釉色发灰。
他说这叫‘窑随脉走,火跟字行’,就等着有一天能有人看懂,能把这脉路重新接起来。”
林怡伦把古币放在窑顶的最高处,让最后的霞光顺着花瓣纹路流淌。
铜色的币面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泽,那些刻痕里仿佛注满了阳光。
他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商队从这里出发,驼铃摇着曼陀罗的影子,把安成麦种和龙窑火照的秘密,一路撒向了五十西座商站,撒向了沙漠、海洋和戈壁。
而现在,这秘密正顺着他掌心的红印,往骨头里钻,往血脉里融,像沉睡了千年的种子,终于要在某个清晨破土而出,顺着阳光往上长。
周伯用拐杖在窑前的空地上画了个大大的曼陀罗,花心正好对着龙窑的烟囱,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古老的标尺,丈量着过去与现在的距离。
“接下来,该去找剩下的五十三条脉了。”
他咧开嘴笑,嘴里的金牙在夕阳里闪着光,像枚埋在时光里的火照,终于等到了该亮起来的时刻,“老话说‘一脉通,百脉活’,咱们己经找到头了,剩下的就好办了。”
远处的老风口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谁在炸石头,声音闷闷的,带着股不耐烦的戾气。
但此刻的龙窑,正被霞光镀成金色,连风里都带着股烧透的暖意,像刚出炉的脉语瓷,温温润润的。
林怡伦摸了摸掌心的红印,那灼痛己经变成了温和的热,像有颗小小的火种,在皮肤底下静静燃烧,蓄着要燎原的力气。
他知道,从今天起,龙窑不再只是座沉默的老窑,那些刻在砖上的符号、藏在火照里的秘密、浸在麦种里的脉气,都将跟着他,重新踏上那条跨越千年的路,一步一步,把断了的脉再接起来,把散了的故事再拼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