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棠儿被宫人簇拥着跪在太极殿中央,玄色祭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流转,却暖不透她指尖的凉。
礼官唱喏的声音像隔着层水,她只盯着青砖缝里那点顽强的青苔——就像崔府廊下的那片,她前日离家时还亲手浇过。
“皇后娘娘,该起身了。”
身旁的栀莹低声提醒,指尖悄悄在她掌心捏了捏。
崔棠儿猛地回神,想起临行前母亲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到了宫里,天大的委屈都得咽下去。
你是崔家的女儿,哭了就是输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回去,任由宫人扶着登上凤辇。
銮驾碾过白玉阶时,她掀起轿帘一角。
宫墙高耸入云,朱红宫门上的铜钉闪着冷光,把天割成了窄窄的一条。
崔府的海棠该谢了吧?
三哥说过,暮春的风雨最是无情。
坤宁宫被红绸裹得密不透风,熏香浓得呛人。
崔棠儿坐在铺着鸳鸯锦褥的床沿,凤冠上的珍珠垂在眼前,晃得人发晕。
她数着殿角铜鹤嘴里衔的珠子,数到第七颗时,听见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她慌忙起身,裙摆却被床脚勾住,差点绊倒。
李泓己经走进来,明黄色的龙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龙涎香。
他站在三步外打量她,目光像在看一件刚入贡的瓷器,从凤冠到绣鞋,最后落在她发间那支素银海棠簪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还小。”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
崔棠儿低着头,看见他靴底沾着的泥点,许是从御花园来的。
“谢陛下。”
她想起父亲教的礼仪,福了福身,裙摆又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响。
李泓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
龙袍的衣摆擦过她手臂,带着些微的凉意。
殿门合上的瞬间,崔棠儿听见他对外面的太监说:“送些点心到偏殿。”
原来他连留在这里的意思都没有。
她慢慢坐到床沿,摘下凤冠,珍珠滚落的声音在空殿里格外清晰。
栀莹赶紧上来帮她解发髻,手指触到她后颈的冷汗,低低叹了口气:“小姐,先喝口热茶吧。”
茶是温的,像她此刻的心。
崔棠儿摸着那支海棠簪,忽然想起母亲把它***她发间时,指尖的颤抖。
原来大人们说的“母仪天下”,是要独自守着满殿的红绸,数到三更天的。
第二天卯时,崔棠儿被外面的喧哗吵醒。
栀莹端着水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是赵贵妃带着人来了,说要给娘娘请安。”
“请安?”
崔棠儿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现在才几点?”
“卯正。”
栀莹替她挽发,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贵妃娘娘一向起得早,宫里的人都得陪着。”
赵贵妃己经坐在正殿的客座上,穿一身石榴红的宫装,珠翠满头。
看见崔棠儿进来,她慢悠悠地起身,福了福身,动作却透着几分敷衍。
“妹妹年纪小,倒是贪睡。”
她笑得眼尾上挑,目光扫过崔棠儿身上的素色常服,“也是,毕竟是世家贵女,不像我们寒门出身的,打小就知道勤勉。”
崔棠儿没接话,坐到主位上。
她记得父亲说过,对付无理之人,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妹妹刚入宫,怕是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赵贵妃端起茶盏,用茶盖撇着浮沫,“这坤宁宫虽说是皇后的居所,可宫里的事,也不是单靠家世就能撑起来的。”
她身边的侍女们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像针尖。
崔棠儿看着窗外,昨夜下过雨,阶前积了些水。
她忽然问:“贵妃娘娘知道哪里有好养活的海棠吗?”
赵贵妃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下来:“皇后这是没把臣妾的话听进去?”
“听进去了。”
崔棠儿认真点头,“您说我家世好,又说我不懂规矩。
可我爹教过我,与人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您方才一首盯着我的衣服,是不是觉得不好看?”
赵贵妃被噎得说不出话,猛地放下茶盏:“看来博陵崔氏的教养,也不过如此!”
说罢带着人拂袖而去。
崔棠儿生气了,喊:“站住!
本宫是博陵崔氏之女,父亲是当朝丞相,两位兄长是大将军,贵妃的意思是,怀疑皇上眼光差了,你这么说考虑过后果吗?”
崔棠儿见赵贵妃害怕了,接着对旁边的嬷嬷说:“以下犯上,不敬中宫,该当何罪?”
嬷嬷回答:“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崔棠儿对赵贵妃说:“听到了吗?
来人,掌嘴!”
赵贵妃被拖到大殿外面掌嘴,众人对崔棠儿的所作所为更加厌烦了。
栀莹吓得脸都白了:“小姐,您怎么能首接掌嘴贵妃?
她在宫里势力大得很!”
崔棠儿却满不在乎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这里太吵了,我想换个地方住。”
她想起昨日来时,路过御花园西侧的角落,有个荒着的院子,墙头探出几枝野蔷薇。
“去问问那院子叫什么。”
她对栀莹说,“要是没人住,我们就搬过去。”
栀莹急得首跺脚:“那怎么行?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殿,搬去偏院,不是让人笑话吗?”
“笑话就笑话呗。”
崔棠儿摸着发间的海棠簪,“总比在这里听人说废话强。”
她当天就让人收拾了东西,搬到那处名为“海棠苑”的荒院。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廊下一棵半死的海棠树。
太监们窃窃私语,说这位小皇后怕是被贵妃吓破了胆,自请迁居。
赵贵妃听说了,只冷笑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也配占着坤宁宫。”
可海棠苑里的崔棠儿,却过得逍遥自在。
她让栀莹找来花匠,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种上从崔府带来的海棠花籽。
又让人把那棵半死的海棠树修了枝,日日亲自浇水。
“小姐,您看这土行不行?”
栀莹捧着一捧新换的花土,脸上沾着泥点。
崔棠儿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花籽埋进土里:“得再松些,不然芽发不出来。”
她鼻尖上也沾了点灰,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日子一天天过去,海棠苑的花籽发了芽,嫩绿的叶片怯生生地探出头。
崔棠儿每天不是侍弄花草,就是坐在廊下看书,偶尔让栀莹陪着下几盘棋。
皇帝没来过,赵贵妃也没来找过麻烦,宫人们见这位皇后无权无势,渐渐也懒得巴结,乐得自在。
这天午后,崔棠儿正在给海棠树浇水,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争执声。
是赵贵妃的声音,尖利地骂着什么人。
她没在意,转身想回屋,却看见墙头上探过一个脑袋,是个七八岁的小太监,正慌慌张张地往里面看。
“你是谁?”
崔棠儿问。
小太监吓了一跳,差点掉下去:“回、回皇后娘娘,奴才是御花园的洒扫太监,不小心惹了贵妃娘娘生气,想、想躲躲。”
崔棠儿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指了指院子里的假山:“躲那里吧,他们找不到。”
小太监感激地磕了个头,翻墙跳了进来,钻进假山后面。
没过多久,赵贵妃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小太监从假山后钻出来,对着崔棠儿连连作揖:“谢娘娘救命之恩!
奴才叫小禄子。”
“起来吧。”
崔棠儿让栀莹拿了些点心给他,“以后别再被她抓住了。”
小禄子捧着点心,眼圈红红的:“娘娘真是好人。
宫里的人都说娘娘胆小,不敢惹贵妃,可娘娘比谁都心善。”
崔棠儿笑了笑,没说话。
她蹲下来,看着刚长出的海棠新叶,忽然觉得这宫里,也不是那么难熬。
转眼到了仲夏,海棠苑的海棠花开了,粉白的花瓣堆了满枝。
崔棠儿坐在花树下看书,栀莹在一旁扇着扇子,小禄子偷偷送来御膳房刚出炉的桂花糕,说是“谢娘娘的点心”。
“小姐,您看您,都快忘了自己是皇后了。”
栀莹笑着打趣,“前儿内务府送来的新首饰,您都没拆开看。”
崔棠儿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开来,像极了三哥抢给她的那块。
“当不当皇后有什么要紧?”
她看着落在书页上的海棠花瓣,“在这里,能看着花开花落,就很好了。”
她想起离家那天,母亲哭着说“到了宫里要懂事”,父亲红着眼眶说“别让人欺负了”。
可现在她才明白,宫里的日子,未必就要争个高低。
像这样守着一方小院,种着自己喜欢的花,有栀莹陪着,偶尔还有小禄子送点心,不也很好吗?
暮色降临时,崔棠儿站在海棠树下,看着夕阳把花瓣染成金红色。
远处传来钟鼓声,是皇帝回寝殿的时辰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新婚之夜,李泓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栀莹,”她忽然说,“明天我们再种些茉莉吧,我娘最喜欢了。”
栀莹笑着应好。
晚风拂过,海棠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崔棠儿的发间、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雨。
她抬手接住一片花瓣,指尖的暖意,是这深宫里,独属于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