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北五环堵得血色尾灯连成一条滚烫的河。
我窝在出租车后排,膝盖上摊着一份并购方案,纸页被暖气吹得哗啦作响。
司机忽然一个急刹,我抬头,就看见人行道上有人首挺挺栽进雪里。
那人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领口磨得发白,像极了我十七岁那年送出去的圣诞礼物。
我下车,雪粒扑在脸上,像细小的耳光。
我蹲下去,拂开他额前冰湿的碎发————周屿。
十年没见,我以为自己早就把他从骨髓里剔干净了。
医院走廊的灯冷到发蓝。
我坐在塑料椅上,攥着一张急诊挂号单,单子上“家属签字”那一栏空着,像一道被撕开的口子。
护士第三次催我:“病人胃出血,需要紧急胃镜,您到底签不签?”
我盯着那栏空白,忽然想起十八岁的周屿,站在我家客厅,对我爸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带走央央。”
结果呢?
他带走了我妈的遗嘱,带走了我爸最后的信任,也带走了我整个青春期最明亮的一段光。
胃镜结束,医生说溃疡面很大,得住院。
我捏着银行卡去缴费,窗口告诉我:“余额不足。”
我愣了两秒,才想起昨天刚把定期转去付首付。
我给我爸打电话,***响到第五下,他接了,声音沙哑:“有事?”
“周屿回来了。”
对面沉默了很久,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穿过山洞。
“别让他死。”
我爸最后说,“也别让他进门。”
凌晨三点,病房只剩一盏壁灯。
我坐在床边,看心电监护上的绿线起伏。
周屿的脸比大学时更瘦,颧骨在灯下投出薄刃一样的影。
他睫毛颤了颤,睁眼,目光像被冰水淬过的刀。
“央央?”
他声音嘶哑。
我没应。
他抬手,指尖碰到我的袖口,又缩回去,像怕烫。
“我以为你不会管我。”
我冷笑:“我也以为你不会再出现。”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
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像一道道被指甲划过的泪痕。
“我回来,是想把欠你的都还清。”
他说。
我站起身,把输液调速器啪地拧到最大,药水滴得飞快,像一场无声的暴雨。
“周屿,”我说,“你欠我的,从不是钱。”
天亮之前,我回了一趟老房子。
钥匙***锁孔,铁锈味扑面而来。
客厅墙上还挂着我妈的照片,她抱着七岁的我,身边站着十二岁的周屿。
那是我爸收养他的第一年。
照片里,他笑得像真的拥有了家。
我蹲在茶几前,拉开抽屉,翻出那本泛黄的相册。
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有一张对折的银行转账单——2009 年 6 月 18 日,周屿名下账户收到一笔 300 万的汇款。
汇款人:林秀珍。
我妈。
同一天,她在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上突发心梗,再也没醒来。
我把转账单塞进包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下楼时,雪停了,天光泛出蟹壳青。
我抬头,看见我爸站在单元门口,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他看见我,把烟揉碎在手心。
“他醒了?”
“嗯。”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起昨夜周屿的眼神,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先让他活着。”
我说,“然后,一笔一笔算。”
我爸没再说话。
他转身往小区外走,背影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条被拉开的裂缝。
我回到医院,电梯门开的一刻,手机震动。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央央,我知道你在查那 300 万。
停手,否则,你会连爸一起失去。
——周屿”我站在电梯里,指尖被金属壁的寒气咬得发麻。
原来这场雪,只是刚刚开始。
(第一部·落雪·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