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盯着糕上的桂花粒发呆,山路上的马蹄声就“哒哒”撞进耳朵,急得像是后头追着满山的野兔子。
我活了快两千八百年,记不清见过多少回终南山的秋。
早年间山上还有个老道,天天跟我念叨“大道无形”,结果没活过一百岁就化了灰;后来山下的镇子换了七八个名字,从“柳林渡”改成“青石镇”,现在又叫“望仙堡”,可山上的老槐树还是那棵,每年秋天照样落一地碎金子似的叶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先冲出来的是抹红影——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红裙被风掀得翻飞,像朵要被吹跑的山丹丹。
她骑的枣红马喘着粗气,马鬃上沾着草屑,脖子上的铜铃“叮铃叮铃”响,比我五十年前在长安听的采莲曲还慌。
“驾!
别让他们追上!”
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哭腔。
没等她跑过老槐树,三匹黑马就追了上来,上面的黑衣汉子拎着大刀,刀鞘铁环“哗啦”响,嗓门能震落槐树叶:“小丫头!
把赤焰令交出来!”
姑娘回头瞪了一眼,马鞭又往马***上抽:“这是我爹的东西!
你们这群强盗!”
黑马眼看要追上红马,我赶紧从青石板上站起来——不是怕姑娘吃亏,是怕他们的马蹄踩坏我刚种的蒲公英。
上周才从山北移栽来的,小黄花刚开,踩烂了又得等明年。
我往路边的石子堆踢了一脚,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咕噜”滚到最前面那匹黑马脚下。
马没留神,“哗啦”摔了个大马趴,领头的汉子从马背上飞出去,“扑通”砸在草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剩下两个汉子勒住马,恶狠狠地瞪我:“哪来的老东西?
敢管老子的事!”
“别往这边跑,踩我花了。”
我指了指脚边的蒲公英,又把青石板上的桂花糕拿起来,怕被风刮跑。
红裙姑娘也停了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大叔,你是武林高手?”
“高手能吃吗?”
我摸了摸下巴,实在没听过这东西能当饭吃。
我只知道野山楂酸、野栗子甜,去年还在山涧里摸过肥鱼,烤着吃喷香。
摔疼的汉子爬起来,拎着大刀冲过来:“老东西装疯卖傻!
今天非劈了你不可!”
他的刀挥得“呼呼”响,我往旁边挪了挪——不是怕他,是怕刀风把我手里的桂花糕吹掉。
张阿婆的手艺,掉了可惜。
汉子劈了三刀都空了,气喘吁吁地瞪我:“你倒还手啊!”
“说了别踩我花。”
我有点不耐烦,“再闹我把你们的马牵去喂后山的母狼,它刚生了崽,正缺吃的。”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大概觉得我不好惹,骂骂咧咧地扶着马往山下跑了。
红裙姑娘从马背上跳下来,对着我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多谢大叔救命!
我叫林小红,敢问大叔高姓大名?”
我愣了愣。
活了这么久,还没人正经问过我的名字。
以前山下人见了我,要么叫“山里人”,要么叫“老神仙”,还有的小孩胆大地喊“怪老头”,我都没在意。
可现在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等着,我总不能再说“没名字”。
我抬头看了看天,秋阳正好躲在云缝里,漏下几缕光,像极了三百年前在西湖边见过的朝霞。
当时有个书生说“云逸霄汉间”,我没听懂,只觉得“逸霄”两个字念着顺口,像山涧的水流过石头,不费劲。
“我叫逸霄。”
我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递过去,“你吃吗?
甜的。”
林小红接过糕,咬了一口,眼睛一下子亮了:“逸霄大叔!
这糕比我娘做的梅花糕还甜!”
“张阿婆做的,她今早还塞了我一篮子。”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我住那儿,里面有去年晒的腊肉,还有野栗子,你要是饿了,咱们先去吃点再走。”
“逸霄大叔,你要跟我一起走?”
林小红攥着糕,眼睛更亮了。
“你要去长安找师叔,对吧?”
我想起五十年前长安的灯会,兔子灯亮起来的时候,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我也想去看看,五十年没去了,不知道兔子灯还在不在。”
林小红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
逸霄大叔,你真是好人!”
我摸了摸头,把蒲公英旁边的土拢了拢——得浇点水再走,不然等我回来,小黄花该蔫了。
树洞里的松鼠也得留把松子,上次偷了我半袋栗子,这次补偿它们点,省得又来扒我的山洞。
林小红跟在我后面,一路絮絮叨叨问:“逸霄大叔,你住在山洞里不冷吗?
我会做棉衣,给你做一件好不好?”
“不用,我不怕冷。”
我笑着说,“活了这么久,再冷的冬天也冻不坏我。”
“那你会武功吗?
刚才踢石头的样子好厉害!”
“不算武功吧。”
我捡起颗石子,往不远处的酸枣树扔去,“你看,这样能打落酸枣,比练剑简单,还能填肚子。”
石子“啪”地打在树枝上,几颗红酸枣掉下来。
林小红跑过去捡起来,擦了擦就塞进嘴里:“甜!
逸霄大叔,你教我这个好不好?”
“好啊。”
我看着她嚼酸枣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个名字也不错。
以后山下人再问,我不用再说“山里人”,可以说“我叫逸霄”——像书生说的那样,沾点云的自在,带点天的宽敞。
走之前,我又往青石板上放了块野栗子糕——给路过的小狐狸留的,它昨天还来我山洞门口蹭了蹭,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