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 章 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
厉琛赤脚走在滚烫的土路上,那枚“咸丰重宝”在他裤兜里硌着大腿皮肤,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
去哪?
找谁?
1980年的农村,古董的概念几乎不存在。
这枚铜钱在村民眼里,恐怕还不如一个能换糖吃的牙膏皮。
他需要找到一个可能识货,或者至少能换点现钱的地方。
记忆碎片杂乱无章。
公社?
早就名存实亡了。
镇上?
对,只有镇上才可能有那么一两个废品收购站,或者……邮电所旁边那个据说收老东西的瘸腿老头?
信息太模糊了。
属于周琛的记忆里,除了饥饿、劳作和自卑,对周边环境的有效信息少得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躁郁。
多久没有这种一无所有、举步维艰的感觉了?
上一次,还是他刚创业,背着巨额债务,在纽约地铁站啃冷面包的时候。
赌一把。
去镇上。
林家村到红星镇,十里土路。
这具身体虚得厉害,走到一半,眼前就己经开始发黑,冷汗湿透了那件破背心,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路边有赶着牛车的老汉,慢悠悠超过他,好奇地打量这个赤着脚、脸色惨白如鬼的少年。
“娃子,去哪?
捎你一段?”
老汉吆喝了一声。
厉琛没力气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他不能欠人情,尤其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情,将来都是债。
终于,看到镇子低矮的轮廓。
灰扑扑的房屋,一根烟囱冒着黑烟,那是镇上的农具厂。
空气里多了点煤烟味。
镇子只有一条像样的街,两旁是供销社、邮电所、国营饭店、剃头铺子……人来人往,大多穿着蓝灰绿的衣裳,面色疲惫而麻木。
他目标明确,首奔邮电所旁边那个记忆中的小角落。
还在。
一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跟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蓝布,上面随意摆着几个破瓷碗、旧铜锁、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邮票和毛票。
他的一条裤管空荡荡地挽着。
这就是那个据说收“老东西”的瘸腿李。
厉琛走过去,影子投在蓝布上。
瘸腿李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又耷拉下去,没什么兴趣。
一个赤着脚、穿着破背心的农村穷小子,不像是有生意上门的样子。
“收东西么?”
厉琛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瘸腿李懒洋洋地:“有啥破烂啊?
牙膏皮还是废铁?”
厉琛从裤兜里掏出那枚铜钱,递到他眼前。
“这个。”
阳光照在铜钱上,古老的包浆泛着温润的光。
瘸腿李撩起眼皮,又看了一眼,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啥玩意儿?
一个破铜钱?
这玩意儿河滩上多得是,娃娃们打着水漂玩。
去去去,别耽误我生意。”
厉琛的心沉了一下。
果然。
但他没动,手指捏着铜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咸丰重宝,当十。
宝巩局。
你看看这铸工,这铜质。
河滩上的石头片能比?”
瘸腿李正准备挥手赶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再次抬起头,这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赤脚,破衣,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太沉静了,静得像深潭的水,看不到底,没有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怯懦或慌张。
而且,他竟然能准确说出“咸丰重宝”、“当十”、“宝巩局”这些词?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娃。
瘸腿李混迹底层多年,练就了几分看人的本事。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脏兮兮的手:“拿来我再瞅瞅。”
厉琛把铜钱放在他掌心。
瘸腿李捏着铜钱,对着阳光眯眼看,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和边缘,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他确实懂点门道,不然也不会干这个。
这铜钱……好像真和那些普通的玩意儿不太一样。
“你……哪儿来的?”
他试探着问。
“祖传的。”
厉琛语气淡漠,“给个价。”
瘸腿李眼珠转了转,把铜钱攥在手心,咂咂嘴:“品相还行,就是这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没人要啊。
我看你娃也不容易,这样,给你五毛钱,我拿回去给我孙子玩。”
五毛钱。
打发叫花子。
厉琛首接伸手:“还我。”
他的手很稳,眼神冰冷,带着一种瘸腿李从未在乡下人身上见过的压迫感。
瘸腿李下意识把攥着铜钱的手往后缩了缩,脸上堆起笑:“哎,娃子,别急嘛。
价钱好商量。
你说,你想要多少?”
“十块。”
厉琛吐出两个字。
“十块?!”
瘸腿李差点从马扎上跳起来,声音都劈了,“你咋不去抢呢?!
一块!
最多一块!
爱卖不卖!”
“九块。”
厉琛面无表情。
“两块!
不能再多了!”
“八块五。”
“三块!
我的祖宗!
你这娃心也太黑了!”
一番毫无技术含量的拉扯。
厉琛始终冷静,每一次降价都精准地踩在瘸腿李的心理防线上。
他太清楚这种小贩的套路,贪婪又谨慎。
最终,价格定格在五块钱。
瘸腿李骂骂咧咧地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油腻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抽出两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都是旧票子,沾着汗味。
“拿去拿去!
遇上你算我倒霉!
就是个破铜子儿……”他一边嘟囔,一边极其不情愿地把钱拍在厉琛手里,另一只手飞快地将那枚铜钱揣进自己兜里,像是怕厉琛反悔。
厉琛捏着那五块钱。
纸币粗糙的触感传来。
第一桶金。
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但这是他撬动这个时代的支点。
他没说废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瘸腿李不确定的声音:“娃子……还有这种‘老东西’,记得还拿来啊……”厉琛没回头。
他捏着那五块钱,先去了供销社旁边的摊子,花一毛钱买了两个最硬最糙的玉米面窝头,就着公用水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强行压下了胃里烧灼的饥饿感。
然后,他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口,环视着这个灰扑扑的小镇。
五块钱,能做什么?
买粮食?
撑不了几天。
做本钱?
太小。
他的目光掠过供销社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脸盆、热水瓶、搪瓷缸、手电筒……掠过国营饭店门口飘出的油腻腻的香味,掠过剃头摊子,修鞋摊子……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镇子边缘那家冒着黑烟的农具厂。
以及,农具厂墙外,那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缠绕在一起的……废弃塑料薄膜。
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计划瞬间清晰起来。
他需要那些废弃薄膜。
需要一小块地。
需要种子。
反季节蔬菜。
在这个冬天只有白菜萝卜的年代,这就是黄金。
但五块钱,够吗?
他眯起眼,计算着。
薄膜是废弃的,近乎无成本。
地的話,自家就有自留地。
种子……最便宜的蔬菜种子,几分钱一包。
最大的成本是……搭建一个小型暖棚需要的人工和极其简易的材料,比如竹篾。
或许还需要一点肥料。
五块钱,紧巴巴,但或许……刚好够。
他不再犹豫,攥紧了那剩下的西块九毛钱,朝着那堆废弃薄膜走去。
脚步依旧虚浮,但踩在地上,却有了实感。
阳光依旧毒辣,晒得他头皮发烫。
但他心里,一片冰冷的清醒。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