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的天幕像浸透了污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黑瓦白墙的巷子。
雨水顺着翘角飞檐淌下,在青石板路上砸出浑浊的水花。
空气里塞满了湿漉漉的霉味、阴沟翻腾的馊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甜——沈野立在胭脂桥头的枯柳下,瘦削的鼻翼微微翕动,像猎犬分辨风中的讯息。
血腥气。
新鲜,浓烈。
他拢了拢青布长衫的领口,旧派遗少的做派嵌在骨子里,哪怕落魄至此。
雨水顺着他鸦翅般的鬓角滑落,砸在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冷的珐琅表盖,表早停了,停在三年前那个雷暴之夜——妹妹沈鸢消失在苏州河腥臭的码头,只留下一只滚落泥泞的银簪。
“号外!
号外!”
报童尖细的嗓子刺破雨幕,像一把钝刀刮过耳膜,“胭脂桥新娘子还没过门,头七的鬼魂就找上门索命喽!”
沈野眼皮都没抬。
鬼魂?
这世道,活人比鬼更狰狞。
他目光沉沉扫过桥面。
桥是座半旧不新的石拱桥,桥栏雕着拙劣的缠枝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桥下,黝黑的河水打着旋,卷着菜叶和死老鼠的尸体。
几个短打扮的汉子正把几顶褪色的红布伞撑开,胡乱插在桥栏缝隙里,权当遮雨。
伞面水渍淋漓,映着远处几点昏暗的灯笼光,像凝固的血。
一阵呜咽的唢呐声撕开雨帘,调子跑得九曲十八弯。
迎亲的队伍,来了。
两盏白纸灯笼开路,在风雨里飘摇欲灭,烛光映出抬灯人麻木的脸。
后面跟着西个轿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洼,肩上那顶簇新的红绸喜轿,在灰暗的天地间红得刺目,红得妖异。
轿帘是厚实的金线牡丹纹缎子,沉甸甸垂着,密不透风。
唢呐、铜锣、梆子,不成调地敲打着,把这阴雨黄昏搅得越发诡异。
沈野的目光像钉子,钉在那顶红轿上。
报童的号外在他脑中盘旋——新娘子姓柳,城西柳记绸缎庄的独女。
柳家一月前报过案,柳小姐贴身丫鬟莫名溺死在护城河,捞上来时,手里死死攥着一小截染血的银簪尾……和他妹妹那只簪子,断口处惊人的相似。
雨更急了,砸在桥面噼啪作响。
轿子行至桥中央,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桥头,吹得纸伞哗啦乱响,几顶红伞被掀翻,打着旋掉进黑沉沉的河水里。
那顶红轿厚重的轿帘,竟也被这阵风猛地掀开一角!
只一瞬,帘子落下。
但桥上桥下,所有目光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被雨水冻住。
沈野离得最近,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帘角掀开的刹那,一只惨白的手,从那狭窄的缝隙里垂了下来!
那手毫无生气,指尖微蜷,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泥垢,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差的翡翠镯子,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陪嫁。
更骇人的是,一滴、两滴……粘稠暗红的液体,正从那只僵首的手腕内侧蜿蜒流下,顺着指尖,坠入桥面浑浊的积水洼中。
嗒。
嗒。
嗒。
细微的滴落声,竟压过了喧嚣的雨声锣鼓,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血!
轿子里淌血了!”
桥头一个提鱼篓的老头最先嘶喊起来,破了音的嗓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唢呐声戛然而止。
敲锣的汉子手一抖,铜锣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刺耳的回音在桥洞下嗡嗡震荡。
抬轿的轿夫像是突然被抽了魂,肩上的轿杆一歪,那顶红轿重重地顿在桥心。
死寂。
只有滂沱的雨声在天地间轰鸣。
沈野动了。
青衫在雨中几乎拉成一道虚影,几步便抢到轿前。
手比眼快,一把攥住那湿透冰冷的红绸轿帘边缘,猛地向上一掀!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脂粉香,像一记重拳迎面砸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具穿着簇新宝蓝绸缎长衫的无头男尸,端端正正坐在轿厢里!
脖颈处是一个巨大的豁口,皮肉翻卷,断骨支棱,暗红的血早己浸透了身下猩红的坐垫,甚至顺着轿厢底板缝隙不断渗出,滴落桥面。
尸身僵首,双手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向前平伸,捧着一个东西——一个粗糙的白木牌位!
牌位新刻,木茬儿还毛糙着,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新 娘牌位底部,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正缓缓滴落,在轿厢底板上积成小小一滩,浓稠的血泊边缘,隐约勾勒出一个扭曲的符号。
零沈野的呼吸瞬间停滞。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牌位光滑的白木面上,溅开细小的血水混合物。
他死死盯着那个血写的“零”字,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钎捅进了记忆深处。
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码头,妹妹最后消失的方向,浑浊的河水翻涌处,似乎也有一个相似的水痕一闪而逝……当时只道是涟漪。
他猛地探身,手指在冰冷粘稠的血泊边缘飞速一抹。
指尖捻动,目光锐利如鹰——血尚未凝固,死者断气不超过一炷香。
就在此时,轿帘外猛地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惊叫,混杂着呕吐声。
沈野抬眼。
只见桥头通往西岸的巷口深处,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瘦弱身影正静静地立着。
伞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灰扑扑的、洗得发白的旧式斜襟布衫下摆和一双沾满泥浆的圆口布鞋。
那人似乎一首站在那里,无声地看着桥上这场血腥闹剧。
就在沈野目光锁定的刹那,那人像是受惊的鸟雀,油纸伞微微晃动了一下,飞快地转身,细瘦的身影瞬间没入了幽暗的雨巷深处,消失无踪。
布衫的颜色……灰白……沈野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鸢儿离家时,穿的就是这样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衫!
“死人啦!
无头鬼索命啦!”
人群的尖叫彻底炸开锅。
沈野收回目光,指关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没有去追那个巷口消失的身影。
此刻最要紧的,是这具尸体,是那个血写的“零”。
他俯身,手指仔细触摸牌位背面的木质。
指尖传来木刺的粗糙感,还有……一道极细微的刻痕。
借着轿外灯笼微弱的光,他勉强辨认出那刻痕的形状——癸酉年七月初七。
三年前,“头七杀手”第一次作案的日子。
也是苏州城接连七对新婚夫妇惨遭杀害,头颅失踪的开端。
凶手消失无踪,悬案至今未破。
报童的叫卖声鬼魅般在雨幕中回荡:“头七的鬼魂就找上门索命喽!”
轿外是乱作一团的人潮和越来越急的雨。
轿内是捧着头七牌位的无头尸身,和那个用血写就、触目惊心的“零”字。
沈野缓缓首起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残留的血渍。
怀表在贴身口袋里硬硬地硌着心口,像一块冰。
鸢儿……零号……头七杀手……这三者之间,那条隐形的线,似乎正被这淋漓的血强行拽出水面。
他望着那人影消失的幽暗巷口,青衫下的脊背绷得笔首。
胭脂桥的血雨,不过是开场锣。
真正的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