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念和顾屿的缘分,始于穿开裆裤的年代。两家是邻居,阳台对着阳台,
窗台隔着窄窄的巷子。那棵歪脖子海棠树,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见证了无数个一起写作业、分冰棍、看星星的傍晚。顾屿比苏念大一岁,像个小小的守护神。
苏念被幼儿园小朋友抢了糖果,是他梗着脖子去要回来;苏念学骑车摔破了膝盖,
是他笨拙地给她贴创可贴,还吹着气说“念念不哭”;初中时苏念收到情书,
是他黑着脸把男生吓跑,转头又揉着她的头发说“你还小,不许早恋”。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理所当然会在一起。包括苏念自己。她的整个青春,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顾屿。他打球时飞扬的发梢,他解题时微蹙的眉头,
他骑车带她穿过林荫道时,风鼓起的白色校服外套,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那是苏念关于夏天最美好的记忆。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考上同一所大学,
留在同一座城市,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守着这棵海棠树,
过着平静而温暖的一生。直到大二那年,林薇的出现。林薇是物理系的交换生,
来自遥远的南方沿海城市,像一阵带着咸味和海风气息的风,
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们按部就班的世界。
她和苏念这种在江南水汽里浸润长大的女孩完全不同。她明媚、热烈、大胆,
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裙,笑声像摇响的银铃,会在辩论赛上侃侃而谈,
也会在篝火晚会上抱着吉他洒脱地唱歌。顾屿的目光,第一次那么长久地、专注地,
投向了苏念以外的女孩。苏念起初并没在意,甚至热情地拉着林薇融入他们的小圈子。
一起吃饭,一起逛校园,一起去看电影。她只是觉得,顾屿好像变得更爱笑了,
话也多了起来,会和林薇争论一道物理题的解法,也会听她讲述家乡的珊瑚礁和海上日出时,
眼里流露出苏念从未见过的、名为“向往”的光彩。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无法忽视的。
顾屿开始会忘记和苏念一周一次的图书馆之约,
因为要和林薇小组讨论;他手机里存的表情包,
多了许多苏念看不懂的、属于林薇那个圈子的梗;他朋友圈分享的音乐,
从苏念喜欢的温柔民谣,变成了林薇推荐的、节奏强烈的摇滚乐。苏念的心,
像被细小的针尖一下下地刺着,不剧烈,却绵密地疼。那个周末,他们照例一起回家。
巷口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苏念像往常一样,
习惯性地想去牵顾屿的衣角。顾屿却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正拿着手机,
屏幕亮着,是和林薇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林薇发来的:“下周去西北徒步的攻略我做好啦!
保证让你这朵‘温室里的花’见识见识真正的天地!”他的指尖停留在屏幕上方,
嘴角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那一刻,苏念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顾屿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种因为期待而格外明亮的色彩,忽然就明白了。
她和他之间,横亘了十八年的光阴,熟悉得像呼吸。可林薇带来的,
是全新的、充满未知和冒险的广阔世界。那是她从未给予过顾屿的,也无法给予的吸引力。
她默默地收回手,***自己外套的口袋里。口袋里的指尖,冰凉一片。“顾屿,
”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我们……好像很久没一起看那棵海棠树开花了。
”顾屿这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棵繁花似锦的海棠树,
笑了笑:“是啊,年年都开,都一样嘛。对了念念,下周我不回家了,
和林薇他们去西北徒步……”后面的话,苏念没有听清。
她只是看着那棵他们曾以为会见证彼此一生的海棠树,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
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告别。她知道,有些东西,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改变了。
2.顾屿最终还是去了西北。出发前,他在家门口对苏念挥了挥手,笑容一如既往的爽朗,
带着几分即将踏上旅程的兴奋:“念念,回来给你带特产!”苏念也努力挤出一个笑,
看着他背上那个崭新的、据说是林薇帮他挑的登山包,
看着他眼里那份迫不及待要飞向远方的神采,所有挽留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句:“注意安全。”那一个星期,苏念过得有些恍惚。
她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窗户,那里不再有温暖的灯光,也不会突然探出顾屿的脑袋,
冲她做鬼脸或者喊她下去吃宵夜。手机安安静静,
不再有顾屿事无巨细的报备和絮絮叨叨的分享。她点开顾屿的朋友圈,看到他更新了动态。
照片里是辽阔的戈壁、璀璨的星空、跳跃的篝火。他穿着专业的冲锋衣,皮肤晒黑了些,
笑容却比在城市里明亮开阔得多。好几张照片里,林薇都在他身边,两人头挨着头看地图,
或者对着镜头一起笑得肆无忌惮。配文是:“见识了不一样的天地,感谢最好的向导。
@林薇”底下共同朋友的评论炸开了锅,起哄的,祝福的,调侃的。
苏念的手指划过那些热闹的评论,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吞的水里,不尖锐地疼,
只是慢慢地、一点点地窒息。她关掉了手机,走到窗边。外面的海棠花瓣已经落尽了,
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叶。原来最绚烂的花期,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天。顾屿回来的那天,
苏念正在厨房帮妈妈剥豆子。听到对面阳台传来动静,她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妈,
我出去一下。”她擦了擦手,走到自家阳台。顾屿正把脏兮兮的背包扔在地上,
晒得黑红黑红的,却精神抖擞。他看到苏念,眼睛一亮,隔着巷子就喊:“念念!我回来了!
给你带了牦牛肉干和转经筒!”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旅途归来的酣畅淋漓。
苏念笑了笑:“玩得开心吗?”“太棒了!”顾屿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闻——壮丽的雪山、虔诚的朝圣者、夜晚冻得要死但星空美得不像话……他的词汇变得丰富,
语气里充满了苏念从未听过的***和赞叹。而所有这些描述的句子里,
字——“林薇说……”、“林薇带我们……”、“多亏了林薇……”那个名字像背景音一样,
无处不在。苏念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她忽然发现,不过短短一周,
顾屿谈论的话题、他眼里的世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他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经历了她无法参与的冒险,而这一切,都和林薇紧密相连。“对了,”顾屿终于停下话头,
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简陋但颇具民族风情的转经筒,隔着阳台递过来,“给你,保平安的。
”苏念接过,指尖碰到他晒得粗糙的手背。“谢谢。”她轻声说。“客气啥!
”顾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哦,我得赶紧收拾一下,晚上系里还有个分享会,
林薇让我上去讲讲这次徒步的经历,我得准备准备。”他又提起了林薇。那么自然,
那么顺理成章。苏念捏紧了手里的转经筒,木头的棱角硌得手心微微发疼。
她看着顾屿风风火火地转身进屋,阳台又恢复了空荡。分享会。他以前最讨厌这种场合,
总是能推就推。现在,为了林薇,或者为了分享那份和林薇共同的经历,他变得如此积极。
那天晚上,苏念鬼使神差地去了他们学校,远远地站在礼堂的角落。台上,
顾屿和林薇并肩站在一起。顾屿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却显得格外挺拔自信。
他讲述着旅途中的趣事和惊险,偶尔卡壳时,林薇会自然地接过话头,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台下便响起善意的哄笑和掌声。他们站在灯光下,看起来那么登对,
仿佛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旁人根本无法介入。苏念默默地看着,
心脏那个被温水浸泡的地方,终于清晰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原来,
并不是天降本身有多强大。而是当天降出现时,那个你以为固若金汤的青梅竹马,
早已从内部,自愿地、欣喜地、迫不及待地……为她打开了城门。她转身,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礼堂,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回家的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顾屿发来的消息。“念念!分享会超级成功!哈哈,没想到我还能上台!
林薇真的太厉害了!”字里行间,依旧充满了林薇的影子。苏念看着那条消息,
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恭喜你啊。
”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发送成功。她知道,有些距离,一旦开始出现,
就再也无法缩短了。就像街角的海棠,年年都会开花,但一起看花的人,终究是走散了。
3.分享会后的日子,像一杯不断被兑入清水的茶,属于苏念和顾屿的那份浓酽的熟悉感,
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顾屿依旧会回家,但频率明显降低了。即使回来,也总是行色匆匆,
电话不断,大多是和林薇讨论新的计划——下一个假期的骑行路线,
或者某个有趣的线上课程。他口中的世界越来越大,
词汇里充斥着苏念感到陌生的地名、术语和理念。他和苏念之间,能聊的话题却越来越少。
他兴致勃勃地说起穿越沙漠的***,苏念只能担心地问“会不会很危险?晒伤了没有?
”;他感叹藏传佛教的虔诚与宏大,
苏念只能接一句“听说那边的天很蓝”;他计划着毕业后和林薇一起去gap year,
环游世界,苏念捏着衣角,小声问:“那……工作呢?叔叔阿姨会同意吗?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后,总会有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屿眼中的光芒会稍稍黯淡一些,然后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念念,你怎么老是担心这些?
人生不只有按部就班这一种活法。”苏念也会努力笑笑,不再反驳。她知道,
他不是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危险”就放弃打球翻墙出去给她买烤红薯的顾屿了。
他的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舞台和更精彩的剧本,而她,似乎还固执地停留在最初的序章里,
成了那个看不懂新情节、还会不合时宜地提醒“该回家吃饭了”的旧角色。林薇的存在感,
无孔不入。她会给顾屿寄来当地特色的明信片,字迹洒脱飞扬;她会和顾屿连麦打游戏,
爽朗的笑声透过耳机隐约传来;她甚至会在顾屿和苏念难得的单独吃饭时,打来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的她背景是热闹的海边派对,她穿着吊带裙,笑着喊:“顾屿!快给我看看念念!
念念你好呀,下次一定要和顾屿一起来玩啊!”苏念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看着屏幕里自信飞扬、和顾屿有着说不完话题的林薇,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简单的T恤牛仔裤,
一种深刻的自卑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心脏。她试图改变过。
她偷偷去查那些顾屿提到的地名和书籍,
努力想理解他口中的“理想主义”和“自由灵魂”;她尝试换一种穿衣风格,
买了一条颜色鲜艳的裙子,却在镜子前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换回了习惯的款式;她甚至鼓起勇气提议:“顾屿,我们暑假也去旅行吧?
不去西北,就去附近的古镇好不好?”顾屿当时正在回林薇的消息,头也没抬,
心不在焉地回答:“古镇?没什么意思啊,商业化太严重了。
而且暑假我和林薇约好了去川西徒步,攻略都做得差不多了。”那一刻,
苏念所有小心翼翼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她看着顾屿专注打字的侧脸,忽然明白,她所有的努力,
都像是在一艘已经启航奔向远方的巨轮后面,笨拙地划着一艘小木船,无论如何奋力,
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距离越拉越远。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傍晚。
苏念在家煮了顾屿最爱喝的绿豆汤,冰镇好,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背景音很嘈杂,有音乐声和喧哗的人声。“念念?怎么了?”顾屿的声音带着笑意,
似乎正在兴头上。“我煮了绿豆汤,你要不要……”“哦!绿豆汤!真好!”顾屿打断她,
语气轻快,“不过我现在在外面呢,和林薇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在酒吧看球赛!气氛超棒!
下次带你来玩啊!”电话那头传来林薇清晰的笑声和一句:“顾屿!快过来!进球了!
”“来了来了!”顾屿应了一声,随即对电话这头语速飞快地说,“念念我先挂了啊!
晚点跟你说!”“嘟…嘟…嘟…”忙音响起。苏念握着手机,
听着里面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热闹余音,久久没有动弹。厨房灶台上,
那碗精心冰镇好的绿豆汤,表面凝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像无声的眼泪。她忽然想起小时候,
夏天停电的夜晚,热得睡不着,顾屿会偷偷翻阳台过来,拿着两把蒲扇,笨拙地给她扇风,
两人挤在小小的窗台上,分一碗奶奶煮的绿豆汤,看着天上的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直到睡着。那样静谧而亲密的时光,原来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她默默地走到窗边,看向对面。
顾屿的房间窗户黑着灯。他不在家,他在那个有林薇的、热闹的、她完全无法融入的世界里。
晚风吹过,楼下的海棠树叶沙沙作响。苏念的心,在一片冰冷的寂静中,慢慢沉到了底。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不是天降太强大,而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成长的分岔路口,
终究败给了不同频的轨迹和不再同步的心跳。她和他,就像两条交汇过的溪流,
曾经亲密无间地奔涌过一段路程,却终究要奔向不同的方向。而林薇,
只是恰好出现在了顾屿选择的那条更汹涌、更宽阔的河道上,顺流而下,
成为了他理所当然的同路人。那天晚上,苏念没有等顾屿所谓的“晚点再说”。
她只是安静地喝掉了那碗已经不怎么冰了的绿豆汤,味道有点涩。然后,她拿出手机,
点开和顾屿的聊天对话框。里面还停留着他分享的各种链接和照片,
以及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回应。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坚定地,将对话框左滑,
选择了“删除该聊天”。屏幕干净了。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街角的海棠树,
在夜色里沉默地伫立着,它见证了一场漫长的陪伴,也见证了一场静悄悄的散场。
4.删除聊天记录后的第三天,顾屿终于回来了。苏念在阳台上晾衣服时,
看到他背着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登山包,风尘仆仆地走进巷子。他晒得更黑了,
头发也长了些,乱糟糟地支棱着,却莫名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他抬头看到苏念,眼睛一亮,
用力挥了挥手:“念念!”苏念的手停顿了一下,衣架上的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