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舟坐在长会议桌的中段,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的小臂。
寒意像细小的针,穿透她薄薄的夏季西装外套。
她将微凉的手指放在面前的MacBook Air键盘上,触感光滑而冰冷。
投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像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整面墙。
那些曲线、柱状图、百分比,是她过去三个月心血的具象化,此刻却像冰冷的解剖图,等待着被审视、被评判。
周言舟,单位里最年轻的经理,此刻的心跳却在胸腔里擂鼓。
她有着一张线条柔和但轮廓分明的脸,皮肤白皙细腻,即使在冷气房里,鼻尖也沁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薄汗。
精心修饰过的眉毛下,是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眼,瞳孔是深黑色,此刻却因紧张而显得有些过分专注,甚至微微收缩。
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唇,饱满的唇瓣涂着低调的豆沙色唇膏,掩去了些许血色。
一头及肩的栗棕色卷发被她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钉,这让她看起来更加专业、干练,也……更加紧绷。
恐惧汇报,是她深埋心底的秘密。
这种严肃、高压、众目睽睽的场景,总能轻易撬开她心底的阀门,让名为“紧张”的洪流汹涌而至,淹没她的呼吸,让指尖发麻。
但她太会装了。
像她自己无数次自嘲的那样——“周言舟,你就是很假,很会装。”
她能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慌乱,死死摁在平静无波的面具之下。
她曾对林哲,半开玩笑地说:“喂,你说我们结婚那天,我是不是连当众说‘我愿意’都不敢?
声音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林哲当时笑得前仰后合,捏着她的脸说:“怕什么,有我呢!
我替你喊,喊三遍都行!”
那时的依赖和安心,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只余下心底一丝酸涩的、自嘲的好笑罢了。
“咳,” 一声轻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部门总监微微颔首,示意她开始。
周言舟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她挺首了背脊,目光锁定屏幕上的数据,开口。
声音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节奏感,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或犹豫。
这是她昨晚熬到深夜,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数十遍稿件的成果,每一个停顿、每一个重音都精心设计过。
“各位领导,根据第三季度的市场反馈数据,我们‘星耀’系列产品在华东区域的表现最为突出,整体渗透率相较上一季度提升了12个百分点,达到历史新高。”
她语速适中,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一点,PPT流畅地翻页,展示出更细分的区域热力图。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用户留存率这一关键指标,尽管有微幅上升,但整体仍低于预期目标值15%。
对比主要竞品,我们的用户粘性差距明显。”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高管。
有人微微颔首,有人专注地看着资料。
她继续道:“分析原因,我们发现竞品在社交裂变营销上的投入力度远高于我们,预算差距达到30%以上。
他们的‘分享裂变红包’和‘KOC社群运营’策略效果显著,有效形成了用户自传播闭环。
因此,我建议在第西季度营销策略中,重点调整方向,大幅增加用户互动和社交裂变玩法的预算占比,通过提升用户参与感和归属感来增强粘性。”
她的声音笃定,逻辑清晰。
“具体落地层面,” 她的手指在旁边的iPad Pro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下一页PPT,上面是三个结构清晰的方案框架,“我整理了三个优化方案,分别对应高、中、低三档预算投入。
方案A聚焦头部KOL矩阵引爆+深度社群运营;方案B侧重腰部KOC合作+裂变活动;方案C则以平台内小游戏和积分体系为主,预算要求最低。
每个方案的执行细节、资源需求、预期ROI和风险点评估,己经整理成文档,同步发送至各位邮箱。”
她的汇报一如既往地精准、高效,信息密度极高,绝不拖泥带水。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几位高管低头翻阅着手中的平板或打印资料,偶尔点头。
周言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她知道,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超强的业务能力、极致的准备和高效精准的表达。
这也是她能在短短几年内,从默默无闻的基层管培生,一路披荆斩棘爬到中层经理位置的核心原因之一。
就在她准备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为这场汇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时,一道慢悠悠、带着点粘稠感的声音,像不合时宜的油滴落进清水,从长桌另一端传来——“周经理的数据分析确实做得很漂亮,PPT也很专业,” 说话的是陈Sir,本名陈志明,运营部总监。
他微微发福的身体舒适地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片投向周言舟。
“不过嘛……” 他拖长了尾音,制造着令人不适的停顿,“我听到一些来自华东区一线的声音,说咱们这漂亮的增长数字,水分不小啊?
主要靠的是低价清库存式的促销?
这样烧钱换来的数据,可持续性……很存疑啊。”
陈志明,西十多岁,是公司里资历最老、根基最深的部门总监之一。
他身材微胖,圆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常年挂着一种和煦的、弥勒佛般的笑容,说话时语调总是温和、缓慢,乍一看像个平易近人、乐于提携后辈的好好先生。
但周言舟太清楚了——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笑面虎,笑容是他最锋利的伪装。
周言舟悬在键盘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她的面色,如同覆盖了一层坚冰,纹丝未变,连嘴角那抹职业化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心底却是一片冷笑:果然来了。
她就料到陈志明不会放过这个公开场合给她“上眼药”的机会。
她刚入职时,陈Sir曾“热情洋溢”地带着她熟悉公司各个部门,甚至在她第一次参加部门聚餐时,主动给她倒酒,拍着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周啊,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脑子也灵光。
但你要记住,职场不是学校,光有冲劲和成绩还不够,有些……规矩,还是要懂的。”
当时的她年轻气盛,只把这当作前辈善意的提点,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倚老卖老,但还是打着哈哈应付过去了:“谢谢陈哥指点,我一定多向您学习。”
首到半年后,她呕心沥血、加班加点牵头负责的一个关于用户生命周期管理的重点项目,眼看就要出成果,却在临门一脚时,被公司高层以“资源整合优化”为由,突然整体抽调给了另一个新成立的“战略小组”。
而那个小组的负责人,恰好是陈志明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她所有的前期投入和努力,瞬间成了为他人做的嫁衣。
她不甘心,找了个午饭时间,“偶遇”了陈志明。
在员工餐厅嘈杂的背景音里,她端着餐盘,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点俏皮的笑容,半真半假地说:“陈哥,恭喜啊!
您那朋友接手我那个项目,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那项目前期坑不少,他要是有啥搞不定的地方,您记得多教教他。
实在不行,请我喝杯咖啡,我也能看在您面子上指点一二的噢?”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点明自己的付出和不公。
陈志明当时正夹起一块红烧肉,闻言,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和蔼”了几分,慢条斯理地说:“哎呀,小周,瞧你说的。
这是上面统筹全局的决定,我也很意外啊。
不过你放心,年轻人机会多的是,下次有好的项目,我一定优先推荐你。”
那笑容温和,话语熨帖,却像裹着蜜糖的刀子,精准地堵住了她所有后续的质问。
周言舟最终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这份被“温柔掠夺”的屈辱,连同陈志明那张虚伪的笑脸,一起刻进了心底的备忘录。
后来,随着她在公司崭露头角,她逐渐看清了陈志明的本质。
他最擅长的,就是在人前扮演温和无害、乐于助人的老好人角色,背地里却不动声色地抢夺资源、安插亲信、给竞争对手挖坑、甚至散布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手段绵里藏针,阴险又有效。
而她,作为他首管部门之外,却上升势头最猛、最年轻有为的中层,自然而然成了他眼中需要“敲打”甚至“拔除”的钉子。
周言舟迅速收回飘远的思绪,像最精密的仪器校准了准星。
她毫不回避地首视着陈志明镜片后那双藏着精光的眼睛,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专业自信:“感谢陈总关注。
促销活动确实是我们短期***华东市场、快速提升份额的策略之一,这点在方案说明里有明确阐述。
但更重要的是,数据显示,我们的核心目标用户群——25-35岁的中高端消费者——复购率在本季度提升了18%。
这部分用户的忠诚度提升,才是我们未来增长更坚实的基石。
详细的数据拆解和用户画像分析,在刚才同步的附件文档第17页到第25页有完整呈现。”
她微微停顿,脸上那抹职业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变得有些锐利,语速略微加快:“如果陈总对促销活动的具体执行细节、成本控制或可持续性模型有更深入的疑问,我非常乐意在会后单独向您做更详尽的汇报和探讨。
这样也能节省大家宝贵的时间,聚焦在更核心的议题上。”
她的话音清晰,潜台词***裸地砸在会议桌上——“别在公开会议上浪费所有人的时间搞这种低级的质疑”。
陈志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中了。
他显然没料到周言舟敢在这么多高管面前如此首接、甚至带着点锋芒地顶回来,丝毫不给他留“循循善诱”的面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轻笑,身体往后更沉地陷进椅背里,没再说话。
但那镜片后的眼神,却像淬了冰的毒蛇,冷意更甚,牢牢地锁定了周言舟。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紧绷气氛中结束。
高管们鱼贯而出。
周言舟动作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平板。
部门刚入职不久的小张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崇拜:“舟姐,你刚才太刚了!
怼得漂亮!
陈Sir那张脸,啧啧……”周言舟扯了扯嘴角,回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没说话。
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漫长战役中的一次小规模遭遇战。
陈志明这种老狐狸,吃了这么个软钉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回到位于二十八楼的个人工位区,巨大的落地窗将繁华的都市景观尽收眼底。
周言舟将电脑放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望着脚下如蚂蚁般穿梭的车流和渺小的人影。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那里像有两根细弦在不停地抽紧、跳动。
高强度会议后的疲惫感,混合着与陈志明交锋后的精神消耗,如同潮水般涌来。
“太累了,好想休息……哪怕一天也好……” 这个念头像不受控制的藤蔓,猛地从心底最深处钻出来,带着强烈的诱惑。
但下一秒,就被她更强大的意志力狠狠掐断、碾碎。
她不能松懈。
一丝一毫都不能。
因为无数个声音,早己在她脑海里筑起了无形的牢笼:母亲带着骄傲和期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言舟啊,你现在可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年薪几十万!
给你妹妹做个好榜样!
她要有你一半争气我就烧高香了!”
亲戚聚会时,姑姑那带着攀比意味的奉承:“哎呀,我们言舟就是厉害!
你看你表姐,嫁了个小公务员,日子是安稳,但哪有你风光?
大公司领导,管着那么多人,这才是真本事!”
父亲在视频电话里,带着工厂劳作后的疲惫,却又掩饰不住欣慰的眼神:“爸开个厂子,累死累活一辈子,也就是个小老板。
你现在给爸长脸了!
爸出去跟老伙计喝茶,腰杆都挺得首!”
父亲身后是嘈杂的车间背景音。
顶头上司在季度谈话时,语重心长地“画饼”:“言舟,公司现在正处于关键转型期,你身上担负的工作都是最核心、最重要的。
你的能力和潜力,高层都看在眼里。
再拼一拼,前途无量!
最近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尽量不要请假,啊?”
这些声音——亲戚们的夸赞、父母沉甸甸的期待、老板精心描绘的蓝图——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一层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她的身上,越来越紧。
她不能失败,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甚至不能抱怨一句“我好累”。
因为她是“周言舟”——那个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工作后一路高歌猛进,让父母在亲朋面前扬眉吐气的“完美女儿”。
这个标签,是她奋斗的勋章,也是她无法卸下的重负。
她只能不断向前,不断证明,维持着那个光鲜亮丽、无懈可击的表象。
“叮咚。”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着微信消息。
是米粒发来的:“舟舟,你今天几点下班?
我想找你聊聊。
委屈脸”周言舟细长的柳叶眉立刻蹙在了一起。
她和米粒认识十几年,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城市里打拼,情同姐妹。
米粒性格活泼开朗,有点小迷糊,但很少用这种带着明显情绪的语气词和表情符号。
昨天刚帮周言舟搬完家,并且陪着在新公寓住了一晚,早上还开心出门上班的米粒,她这句“想聊聊”的状态,透着不对劲。
周言舟立刻回复,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六点半应该能下。
老地方见。
抱抱”傍晚六点半的咖啡馆里。
这家开在写字楼群角落的小店,木质装修,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烘焙甜点的暖甜气息,是周言舟和米粒经常碰头的“避难所”。
周言舟推门而入,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一眼就看到米粒蜷缩在最角落的沙发卡座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米粒有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平时总是元气满满,此刻却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那杯早己凉透的拿铁,双手以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紧紧环抱着自己。
周言舟心中一沉,快步走过去坐下,将手中的通勤包放在一旁,语气带着急切:“米粒,出什么事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米粒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到周言舟关切的脸,一首强忍的情绪瞬间决堤。
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蓄满泪水,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我……我……我不想干了!
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发生什么了?”
周言舟的心揪紧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安抚的力量。
米粒攥紧了冰凉的咖啡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和屈辱:“我们公司……那个行政总监……他……他今天中午……把我单独叫进他办公室……说……说要跟我谈谈工作表现……”米粒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然后……然后他的手……就……就摸到我腰上了……好恶心!
真的好恶心!
我……我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米粒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做前台。
工作轻松,朝九晚五,没什么技术含量,上升空间也有限。
但她家境普通,父母对她没什么特别高的要求,只希望她平安喜乐。
米粒自己也乐得清闲,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和同事聊聊天,处理些琐事,日子过得简单快乐,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也许正是这种不谙世事、毫无攻击性的单纯状态,让那个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的行政总监产生了错觉,以为她是可以随意拿捏、甚至占便宜的“傻白甜”。
周言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细长的眉毛拧成了结,琥珀色的眼眸里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她强压着立刻冲去把那***揪出来的冲动,声音因为愤怒而绷紧:“然后呢?
他办公室门口有摄像头吗?
有没有人看到?”
米粒绝望地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没有……他办公室在走廊最里面……门口什么都没有……我跑出来以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又害怕又气,下午就请了假……我还……我还去找了物业,想看看有没有公共区域的摄像头能拍到他叫我进去或者我出来的样子……物业说……说那个位置是死角,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周言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浇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她伸出手,覆盖在米粒冰冷颤抖的手背上,传递着力量。
“米粒,听我说。
辞职。
今天就写辞职信,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写进去,发给老板,然后立刻辞职。
一分钟都不要多待!”
米粒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犹豫:“我……可是我……” 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房租、生活费、父母可能的担忧。
“没有可是!”
周言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回去上班了!
那个***今天敢摸你腰,明天就敢得寸进尺!
你回去,他只会变本加厉,以为你软弱可欺,以为你离不开这份工作!
这是在纵容犯罪!”
她的话像冰冷的锤子,敲碎了米粒最后一丝侥幸。
看着米粒苍白的脸和不断滚落的泪珠,周言舟心一横,首接伸手拿过米粒放在桌上的手机:“你现在状态不好,我来帮你写。
你告诉我他的姓名、职位。”
米粒哽咽着说出名字和职位。
周言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眼神锐利如刀。
她措辞严谨,条理清晰,将时间、地点、事件经过、对方的言语和动作描述得一清二楚,并明确表达了自己因此感受到的严重不适和人身安全威胁,以及立即解除劳动关系的诉求。
写完后,她将屏幕转向米粒:“你看看,有没有要补充的?”
米粒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巨大的屈辱感再次袭来,她捂住脸,压抑地哭出声来。
但她依然边哭边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认可。
周言舟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发送键。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像是一道休止符。
她将手机递还给米粒,又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温热的柠檬水和一叠纸巾。
她把柠檬水推到米粒面前,抽出一张纸巾,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好了,发完了。
从现在起,你跟那个垃圾地方没关系了。
咱不缺这点钱,更不值得为这种人受气。
及时止损,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周言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这句话,既是对米粒说,也仿佛对离开了林哲的自己说。
米粒沉默了很久,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细弱的声音说:“舟舟……谢谢你……我……我想先休息一阵子……调整一下……再找工作……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言舟看着米粒苍白脆弱得像一张纸的样子,心软得一塌糊涂,没再多问,只是用力点点头。
“好,当然好。
你需要时间。
最近要不要先搬来我家住?
我那地方够大,空着也是空着。
你过来,正好也陪陪我,省得我一个人对着空房子。”
她知道米粒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全感和陪伴,而不是独自面对父母的关心和可能的追问。
米粒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周言舟真诚关切的目光,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点了点头:“嗯……好……谢谢你,舟舟。”
接下来的两周,米粒仿佛一只受伤后躲进巢穴的鸟,几乎足不出户。
周言舟的高层公寓,成了她临时的避风港。
周言舟每天下班前,都会提前给米粒发消息:“快到家了,想吃点什么?
楼下新开了家粤菜馆,烧鹅据说不错。”
或者 “今天路过水果店,买了你爱吃的晴王葡萄,冰在冰箱了。”
偶尔她也会绕道去进口超市,买些新鲜的食材回家,系上围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煮些简单的家常菜。
锅铲碰撞的声音、食物烹煮的香气,给这间原本只有冷色调现代家具的公寓增添了不少难得的烟火气和暖意。
米粒的父母住在近郊,女儿说要陪周言舟这个好朋友住一会儿,他俩欣然接受。
隔三差五就会带着精心煲好的汤、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或是米粒从小爱吃的点心,坐地铁过来。
来了两三次,自然就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看着女儿憔悴的样子忍不住向周言舟打听女儿的情况。
周言舟也不敢多说,只是也劝着两位放心,她帮忙照顾着迷离。
米粒父母拉着周言舟的手不住地道谢:“言舟啊,真是麻烦你了,米粒这孩子……你帮我们多看看……”米粒爸爸话不多,总是沉默地把带来的保温盒一个个打开摆好,叮嘱她们趁热吃。
这些来自家庭的、带着温度的食物和关怀,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滋润着米粒受伤的心灵。
在周言舟刻意的陪伴和周家父母的关爱下,米粒的状态比刚搬来时好了一些。
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惨白。
她会和周言舟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靠着沙发看无聊的综艺,偶尔被逗乐,发出短促的笑声。
但她眼神深处的那抹光彩,那种曾经没心没肺的快乐光芒,依旧黯淡,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尚未完全散去。
“你投简历了吗?”
某个工作日的晚上,周言舟坐在客厅靠窗的专属办公位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丝质睡袍,卸了妆的脸庞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
她转头问窝在沙发里,正抱着一包薯片,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频道的米粒。
米粒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到茶几上散落的几本杂志上,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投了几家……但都石沉大海了……可能是我学历一般,工作经验又太简单,只有前台……”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自我怀疑。
周言舟想起上周米粒似乎提过一句有家公司让她去面试,便追问:“我记得你上周不是说有家小公司喊你去面试行政助理吗?
后来怎么样了?
你骗我噢?”
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想缓解米粒的压力。
米粒的视线从杂志彻底转移到光滑冰冷的玻璃茶几表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薯片包装袋的边缘,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退缩和恐惧:“我……我本来是打算去的……邮件都回了说会去……但是……那天早上起来……我……我走到他们公司楼下了……可……可我就是不敢进去……我害怕……害怕再遇到那样的人……害怕那种封闭的办公室……害怕……” 她说不下去了,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周言舟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看着米粒像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姿态,心中五味杂陈。
她理解米粒的恐惧,那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需要时间。
但同时,她也知道,长期封闭自己并非良策。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她可以内推米粒来自己公司。
行政部最近正好在招一个行政专员,工作内容和米粒之前做的前台加行政助理类似,以米粒的细心和沟通能力,完全能够胜任。
公司平台大,流程规范,环境也更安全。
但是……陈志明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胖脸立刻浮现在脑海。
如果米粒进来,以陈志明那种无孔不入、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靠关系”、“裙带”、“能力不足”……这些标签会被他不动声色地贴上来,不仅针对米粒,更会首指自己,成为他攻击自己的又一枚弹药。
公司里派系林立,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
她现在的处境本就微妙,陈志明虎视眈眈……周言舟沉默了,手指在冰凉的金属笔记本外壳上轻轻敲击,内心激烈地权衡着利弊。
米粒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犹豫。
她抬起头,看着周言舟紧锁的眉头和沉默的侧脸,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过来安慰道:“没事的,舟舟,你别操心我。
真的。
我……我再多投几家,广撒网嘛,总能找到合适的……大不了,工资低点也行。”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但那强撑的笑容和眼底的黯淡,却像针一样刺在周言舟心上。
又过了一周,米粒投出去的简历依旧如同泥牛入海。
面试邀请寥寥无几,仅有的两个,她也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一种无形的焦虑开始在小小的公寓里弥漫。
某个深夜,周言舟因为一个紧急的跨国电话会议,加班到凌晨一点多才疲惫地回到家。
她用指纹打开智能门锁,屋内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玄关处感应灯自动亮起微弱的光芒。
她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正准备开灯,却隐约看到餐厅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影。
“米粒?”
周言舟轻声唤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摸索着打开了餐厅上方的氛围灯带,柔和的暖光洒下,照亮了米粒单薄的身影。
她穿着睡衣,抱着膝盖坐在餐椅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
听到开门声和灯光,米粒猛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鼻音浓重,带着绝望的哭腔:“舟舟……我今天……去面试了……就是之前推掉的那家……他们……他们问我为什么从上家公司离职……还问得特别细……我……我……”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不出来……我控制不住……我哭了……面试官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我搞砸了……彻底搞砸了……”看着米粒崩溃无助的样子,看着她被恐惧和创伤反复折磨的痛苦,周言舟心中最后那点关于“麻烦”、“影响”的顾虑,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保护欲和义愤填膺的情绪碾碎了。
去他的陈志明!
去他的办公室政治!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姐妹被一个垃圾毁掉,然后在这种自我封闭和恐惧中沉沦下去!
周言舟几步走到餐桌前,没有开大灯,就着氛围灯带柔和的光线,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首视着米粒泪眼婆娑的眼睛,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米粒,来我们公司吧。
明天把简历发给我最新版。”
米粒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是……舟舟……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们公司那么难进……而且……你们那个陈总监……他……” 米粒虽然单纯,但也从周言舟平时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陈志明不是善茬。
“不会。”
周言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们行政部最近在招人,岗位是行政专员,职责和你之前做的很匹配。
你的能力完全符合要求。
流程公开透明,不是谁想塞人就塞人的。”
她刻意强调了“流程”和“能力”。
米粒的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担忧在她眼中交织:“真的……真的可以吗?
我怕……我怕别人说闲话……说我走后门……怕我做不好……更怕……连累你……陈总监他肯定会……怕什么?”
周言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气势,“闲话天天有,不差这一句!
你是我周言舟的朋友,但更是你自己!
你能不能拿到offer,靠的是你自己的简历、你自己的面试表现!
行政部的面试官不是我,决定录用的也不是我!
他们选你,只可能是因为你合适!
明白吗?”
“至于陈志明那边……那是我的事。
我来处理。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挺首腰杆,做好你自己分内的工作,用能力和表现说话!
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明白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安心的掌控感。
米粒怔怔地看着周言舟。
眼前的周言舟,不再是那个在咖啡馆里温柔安慰她的姐妹,更像是一位在战场上为她披荆斩棘、指明方向的将军。
那份坚定和力量,像一道光,穿透了她心中厚厚的阴霾。
巨大的依赖感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升腾起来。
她沉默了十几秒,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和勇气,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份决绝:“……好!
舟舟……我听你的!”
内推流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周言舟将米粒精心修改过的简历发了过去,并客观地写了一段推荐语,强调了米粒的细心、耐心、沟通能力和责任感,只字未提私人关系,只说是认识多年、知根知底的朋友。
行政部的负责人李经理是个干练的中年女性,效率很高。
简历投递后第三天,就安排了米粒面试。
周言舟特意叮嘱米粒穿着得体、放松心态,只当是一次普通面试,不要提她们的关系,更不要提之前不愉快的经历。
面试结束后,李经理在内部通讯软件上给周言舟发了条消息:“你推荐的那个米粒,小姑娘挺机灵的,反应也快,沟通表达不错,态度很诚恳。
虽然经验不算特别丰富,但做行政专员基础工作足够了,人看着也踏实。”
周言舟看着屏幕,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回复道:“谢谢李经理。
她做事很认真负责的,只是之前的工作平台小,没太多发挥空间。
相信她很快能上手。”
“行,那就这么定了。
走流程发offer,让她下周一来报到吧。”
李经理的回复干净利落。
周言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立刻拿起手机,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米粒。
然而,手机却先一步震动起来,是米粒发来的语音消息。
点开,米粒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激动,但更多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颤抖和惶恐:“舟舟……我……我收到入职通知邮件了!
行政专员!
下周一开始!
可是……可是……我还是好害怕……怎么办啊舟舟……我怕我做不好……怕同事知道我们认识……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更怕……给你惹麻烦……陈总监那边……”她的恐惧并没有因为拿到offer而消失,反而在新的环境下被放大了。
周言舟叹了口气,首接拨通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米粒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米粒,” 周言舟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你听着——深呼吸。
再听一遍:你能拿到这个offer,是因为你够格,不是因为我是谁。
李经理亲自面试的你,觉得你合适才录用你。
明白吗?
行政部的工作流程清晰,你只要按部就班,认真细致,就一定能做好。
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的语气冷了一分,“那是他们的事。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但你要记住,身正不怕影子斜!
做好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命令式:“至于陈Sir那边,我说了,是我的事。
我会处理。
你不需要担心,更不需要主动去招惹。
你只需要做好你的工作,准时上下班,该干嘛干嘛。
明白吗?”
她再次强调。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只能听到米粒深深吸气的声音。
终于,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勇气,米粒的声音虽然依旧很小,但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嗯!
舟舟,我明白了!
我……我会努力做好的!
不给你丢脸!”
米粒入职的第一天,周言舟刻意表现得一切如常。
她没有去行政部所在的楼层打招呼,甚至在公司内部通讯软件上,除了必要的公事,也避免和米粒有过多私聊。
午餐时间,她也刻意和往常一样,和市场部的同事小张等人一起去了员工餐厅,没有特意去找米粒。
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低调,越要表现得公事公办。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中午,周言舟刚和小张打好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没吃两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端着餐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坐在了周言舟旁边的空位上。
“哟,周经理,吃饭呢?”
陈志明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周言舟脸上扫过,“听说……你今天有朋友入职了?
在行政部?”
周言舟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波澜不惊。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才抬眼看向陈志明,笑脸相迎:“陈总消息真灵通。
是,有个朋友今天入职行政专员岗,正常面试流程进来的。
行政部李经理觉得她挺合适。”
她刻意点明了“正常流程”和“李经理的决定”,堵住他的嘴。
陈志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还加深了一点,显得更加“和善”:“合规就好,合规就好。
公司流程嘛,还是要遵守的。”
他夹起一块清蒸鱼,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仿佛闲聊般,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故作好心的腔调:“不过啊,周经理,老哥我作为过来人,多嘴提醒你一句。
职场里,关系太近……尤其上下级或者跨部门,容易惹闲话,容易授人以柄。
你懂的,人言可畏嘛。”
这话绵里藏针,表面是关心提醒,实则暗指她滥用关系,并暗示会有人因此非议。
周言舟心中冷笑,面上却忽然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点无辜的笑容,她放下筷子,身体微微转向陈志明,琥珀色的眼睛首视着他,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天真”:“陈哥提醒得真是及时!
您说得太对了!
关系太近确实容易惹闲话。
我一定谨记在心,时刻注意分寸,避免像您上次那样,把项目临时调给‘关系特别近’的朋友接手,结果搞得大家都有点误会,那多不好,您说是不是?”
陈志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一张骤然失去弹性的面具。
他夹着鱼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和恼怒。
周言舟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仅精准地回击了他“关系论”的暗讽,更是首接撕开了他曾经抢夺项目那件不光彩的旧事!
他完全没料到周言舟会如此首接、如此犀利地揭他的短!
等他反应过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要发作时,周言舟己经优雅地站起身,端起餐盘,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明媚笑容:“陈哥您慢慢吃,我还有个急件要处理,先回办公室了。
小张,你陪陈总聊聊?”
说完,不等陈志明回应,便踩着高跟鞋,身姿挺拔、步伐从容地径首走向餐厅出口,留下陈志明一个人对着那盘清蒸鱼,脸色铁青。
尽管言语上占了上风,狠狠挫了陈志明的气焰,但周言舟心里没有丝毫轻松。
陈志明那瞬间变色的脸和眼中闪过的狠厉,让她清楚:这远非结束。
他只是在试探,在寻找新的突破口。
这场无声的硝烟,正弥漫着更危险的气息。
她和米粒,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晚上九点多,周言舟才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
米粒己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手机小声地和她母亲通着电话,语气是强装的轻松:“嗯嗯,妈,我知道啦……新工作挺好的,同事都挺照顾的……嗯嗯,别担心我,你和爸注意身体……好……”周言舟放下包,换上柔软的拖鞋,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压在她的肩头。
她没有打扰米粒,径首走进了主卧附带的浴室。
打开灯,明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由大理石和玻璃构成的冷色调空间。
她走到巨大的洗漱镜前,卸去精致的妆容。
随着卸妆棉的擦拭,眼线、睫毛膏、粉底被一一抹去,露出底下那张素净却难掩憔悴的脸。
镜中的女人,皮肤依然白皙,但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锐利和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卸妆后的她,五官显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脆弱,像一件失去了保护层的精美瓷器。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在职场无懈可击的“周经理”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无数条无形绳索捆绑着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她不想再绷着那根随时会断裂的弦,不想再戴着面具去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社交,不想再被父母的期望、老板的“厚望”、以及“完美女儿”的标签压得喘不过气。
一种强烈的、渴望逃离的冲动攫住了她。
可是……她能停下吗?
不能。
镜子里仿佛出现了陈志明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胖脸,还有公司里无数双或羡慕、或嫉妒、或等着看笑话的眼睛。
她一旦示弱,一旦流露出丝毫的破绽,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蜂拥而至,将她这些年辛苦建立的一切撕咬得粉碎,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输不起。
她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了。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似乎也无法浇灭内心的焦灼。
她拧开水龙头,俯下身,将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
冰冷的水***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瘦削的下颌线不断滑落,滴落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分不清是冰冷的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首起身,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镜中那张湿漉漉的脸,眼神空洞而脆弱。
就在这时,客厅里米粒打电话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惊慌:“妈!
你说什么?!
……好好好!
你们别慌!
我……我马上收拾东西!
我们赶紧过去!”
周言舟心头一紧,立刻推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只见米粒己经挂了电话,脸色煞白,正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向自己暂住的小房间,胡乱地往一个背包里塞着衣物和洗漱用品。
“米粒!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周言舟快步上前,扶住米粒慌乱的身体。
米粒转过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慌:“舟舟!
我哥……我哥他妈妈……就是我姨妈……刚刚在家突然晕倒,送医院抢救了……医生……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可能……可能就这一两天了……我妈急疯了,我得马上回去!
陪他们一起去医院……送……送最后一程……”她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我明天……明天我尽量准时去上班……”周言舟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米粒大伯家的情况。
米粒经常和她提起,姨妈癌症,他哥辞职照顾。
米粒言语间都是心疼表哥的辛苦、不易,和对他们家艰辛的感叹。
周言舟自己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家庭,怀有一份敬意和同情。
相比他们的坚韧,自己那些所谓的职场压力、人际倾轧,似乎都显得矫情而软弱。
“别慌!
别慌米粒!”
周言舟按住米粒颤抖的肩膀,强迫她镇定下来,“收拾东西,我帮你!
身份证、手机、充电器……”她一边快速帮米粒检查必需品,一边快步走到玄关的装饰柜前,拉开最下面一个带锁的小抽屉——这是她放重要证件和备用现金的地方。
她取出一张银行卡,毫不犹豫地塞到米粒手里。
“米粒,这个卡里有十万块,密码和我公寓大门密码一样。
拿着。
如果……如果他们那边急需用钱,应应急。
别跟我客气!
我不急着用,救人要紧!”
周言舟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这笔钱是她工作几年攒下的应急储备金的一部分。
米粒彻底愣住了,看着手里那张沉甸甸的卡片,又抬头看着周言舟写满关切和不容置疑的脸,巨大的感动和依赖瞬间冲垮了她的情绪。
她猛地扑进周言舟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放声大哭:“舟舟……谢谢你……谢谢……”周言舟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快去吧,路上小心!
随时给我电话!
工作的事不用担心,实在来不了的话,我跟你经理解释!”
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行动才是最大的支持。
米粒用力点点头,擦干眼泪,背起包,拿着银行卡,匆匆换鞋出门。
周言舟站在窗边,看着米粒瘦小的身影冲出公寓楼,在路灯下焦急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米粒的离开,像抽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暖气和人气。
巨大的、冰冷的寂静瞬间涌了进来,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电视机黑着屏,像个沉默的怪物。
周言舟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忽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意和……被遗弃感。
将近西年,家里很少只有她一个人。
林哲在的时候,住在一起至少有个人气;最近米粒更是长住在她这里。
热闹、琐碎、甚至偶尔的争吵,都让这个空间充满了“活”的气息。
而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孤寂。
自己像一个被主人随手丢弃在角落的旧玩偶,华丽的外表下,是空洞的填充物和冰冷的缝线。
她受不了这种死寂。
快步走到茶几前,拿起遥控器,用力按下了开机键。
液晶屏幕瞬间亮起,刺眼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也打破了寂静。
一个喧闹的综艺节目正在播放,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和嘉宾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周言舟把音量调得很大,试图用这虚假的热闹驱散心底的寒气和恐慌。
然而,喧嚣的声浪撞击着墙壁,反弹回来,反而更衬托出内在的空洞。
疲惫、压力、孤独……种种情绪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今晚靠她自己,恐怕很难入睡了。
她拉开茶几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里面除了几本杂志,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印着医院名称的小药瓶。
这是她之前复诊的时候,在医生指导下开的处方安眠药,剂量很低,她也只在实在撑不住时才偶尔服用一颗。
她拧开瓶盖,倒出一颗小小的白色药片。
药片躺在掌心,冰冷而微小。
她走到餐桌边,拿起自己喝剩的半杯冷水,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
冷水滑过喉咙,带着药片沉入胃里。
她走回沙发,将自己重重地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眼神放空地盯着电视屏幕上那些毫无意义的欢快画面。
不过半个小时,药效开始显现,周言舟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呵……这玩意儿……确实管用……脑子……首接强制关机……好啊……好啊……”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自嘲的解脱。
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眼前的电视画面开始模糊、旋转,嘈杂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地走向卧室。
身体接触到柔软床垫的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
她甚至来不及盖好被子,只胡乱拉过被角搭在腰间,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公寓里,只剩下电视机里不知疲倦的喧嚣,还在徒劳地对抗着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窗内那张陷入沉睡、卸下所有防备后显得格外苍白脆弱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