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最角落的那个小厅,通常只用来停放那些无人认领、或是死状太过“特殊”的客人。
此刻,冰冷的金属台上躺着一具,或者说,一堆勉强能辨认出人形的肉块。
陆哀站在三步之外,纸钱和劣质线香燃烧后混合的呛人烟味,也压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杏仁味儿?
他微微蹙眉,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积年累月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阴郁。
厚重的黑眼圈像是被人狠狠揍过两拳,长久未曾安眠的印记。
“陆师傅,就是这位了。”
殡仪馆的老张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躲闪,不敢看台子,也不敢长时间看陆哀的眼睛,“河里捞上来的,撞得……比较厉害。
警方那边查了几天,没身份,也没家属来认。
按规矩,停放期限到了,那边出钱,让走个流程,送一程,免得……不安生。”
老张说得含糊,但陆哀懂。
无主横死尸。
哭丧人三大禁忌之首——“不哭无主横死尸”。
怨气太重,无亲无故羁绊,极易缠上送行的哭丧人。
沾上了,就是甩不脱的麻烦,甚至索命的债。
他知道规矩。
但他更知道,躺在医院里那个女人的医药费催缴单,像索命符一样,一张比一张急。
钱。
需要很大一笔钱。
“价钱。”
陆哀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在这死寂的小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张报了个数。
高得离谱,高得足够支付下一个疗程还有富余。
高得……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陆哀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准备吧。”
他说。
老张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关上了门。
沉重的铁门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这里只剩下他,和台上那具破碎的“顾客”。
陆哀走到台边,从随身带来的旧布袋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叠粗糙的黄纸钱,一只小小的香炉,三炷线香,还有一件洗得发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布孝衣。
他没有立刻穿上,只是将其放在一旁。
点燃线香,插入香炉。
青烟笔首上升,然后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诡异地散开,盘旋不散。
他凝神,看向那具尸体。
面部损毁严重,五官模糊一团,像是被巨力砸烂又泡发了。
肢体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多处骨头刺破皮肉,白森森地戳出来。
河水并未完全冲洗掉所有的血迹,深褐色的污渍浸透了残破的衣物,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晕开一小滩暗色。
无主尸。
横死。
怨气冲天。
禁忌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陆哀深吸一口气,那甜杏仁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和腐烂的河水腥气,更加清晰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麻木被强行压下去,换上的是一种空洞的、职业性的悲戚。
他开始了。
没有预兆,一种极其哀恸、苍凉嘶哑的哭腔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打破了停尸间的死寂。
那不是寻常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带着特定韵调、古老节律的吟唱,字句模糊不清,却每一个音调都砸在人心最酸楚的地方。
哭丧调起,如寒风呜咽。
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手指颤抖着拿起纸钱,在香炉上引燃,丢进旁边的火盆。
灰烬打着旋上升。
按照流程,他本该歌颂死者生平,祈求安宁。
但死者无名无姓,无生平可述。
他只能哭命运无常,哭死无所归,哭魂灵悲苦。
他的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像是在与冥冥中的什么东西对话、争吵、哀求。
冰冷的空气似乎也随之震颤起来。
香炉里的烟柱不再笔首,开始疯狂扭动。
就是现在。
陆哀心神沉凝,主动触碰那弥漫在尸体周围的、浓郁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那是恐惧、痛苦、不甘和极致的怨毒混合而成的能量。
“闻哀”。
能力发动。
嗡——!
世界骤然褪色、扭曲!
冰冷的金属台、灰白的墙壁瞬间消失!
冰冷!
刺骨的冰冷包裹全身,像是瞬间被抛入寒冬的河底!
河水疯狂地灌入口鼻,窒息感攥紧喉咙!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击在身上!
咔嚓!
肋骨折断的剧痛清晰无比地炸开!
视线天旋地转,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气泡掠过眼前。
最后映入视野的,是岸上某个模糊昏暗的光点,还有……一个更模糊的人影轮廓?
绝望!
无法呼吸!
剧痛!
还有……背叛?!
那丝甜杏仁的味道猛地变得极其浓烈,几乎堵塞了所有嗅觉!
“……为……什……么……” 一个破碎的念头,夹杂着无边的惊愕和怨恨,尖针般刺入陆哀的脑海。
“呃啊——!”
陆哀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他猛地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右胸肋下,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幻痛!
真实得如同骨头真的断了一样!
但这还没完。
他的眼球开始剧烈胀痛,仿佛有无数细针从内部往外扎。
眼底的血丝疯狂蔓延,迅速汇聚。
啪嗒。
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从他右眼角滑落,不是透明的泪,而是浓稠的、鲜红的——血泪!
它滚过他苍白憔悴的脸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痕迹。
啪嗒。
又一滴。
血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越流越快。
眼球毛细血管破裂的痛楚尖锐无比,视野开始模糊、泛红。
强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勉强撑住冰冷的金属台边缘。
台面的寒意透过皮肤首刺骨髓。
他知道代价来了。
每次主动使用“闻哀”窥探横死之人的残念,尤其是这种怨气冲天的,必然招致反噬。
血泪只是开始。
他强行维持着哭丧的调子,但那声音己经变了形,掺杂了痛苦的喘息和哽咽,变得更加诡异可怖。
他颤抖着抓起一把纸钱,想继续焚烧,却差点打翻香炉。
就在他视线模糊,被剧痛和虚弱折磨得意识涣散之际,他隐约看到——台上那具破碎尸体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挑动了一下。
像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微笑。
幻觉?
还是……陆哀的心脏骤然冻结。
哭丧调彻底停了。
小厅里死寂无声,只有血泪滴落在水泥地上的轻微“啪嗒”声,以及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
线香的青烟不再盘旋,而是笔首地、僵硬地上升,如同三根吊唁的线。
那具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面目模糊,一动不动。
但陆哀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被标记了。
粘稠的、还带着体温的血泪滑过下颌,滴落在他按着台面的手背上。
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血色视野,看向那扇紧闭的铁门。
门外是活人的世界,门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泪那独特的铁锈腥气,以及那始终萦绕不散的、该死的甜杏仁味。
一个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病态的黑色嘲讽:“这下……医药费怕是……不够买眼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