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碎金般的光屑,从云层的裂缝里倾泻,铺在千丈峭壁之上,仿佛给整座冰崖加了一层滚烫的盔甲,却怎么也捂不热深处的寒意。
叶孤舟推开石室木门时,带起的风卷着雪粒灌入颈口。
他下意识缩了缩肩,动作不大,却露出袖口一截苍白手腕——腕骨嶙峋,指节处布满旧年剑茧,右掌心赫然一道横劈的疤,颜色深得像被墨染过。
那是云渊最后一战时,他自己以指作剑,生生挡下铁甲军一记重斧留下的印记。
十年过去,伤口早己愈合,却在每个天寒地冻的夜里,隐隐透出酸涩的痛,提醒他:你还活着。
石室逼仄,仅有一榻、一灶、一蒲团,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灯芯短得可怜,火光如将死之兽,舔着灯盏最后一滴油。
叶孤舟把门缝掩好,回身摘下墙上的长剑。
剑名“照影”,剑鞘是乌木裹鲛皮,十年未拭,蒙尘如铁。
他伸指拂去浮灰,指腹触及鞘身那道细纹——裂痕细若发丝,却在指腹下微微割手。
当年苏听雪以箫代剑,一记“折梅指”点在他心口,剑鞘代他受了半寸劲力,留下这道裂纹。
裂纹不宽,却深得几乎贯穿整鞘,像一道无法弥合的叹息。
他把剑横在膝上,盘腿坐到蒲团。
炉火只剩一星暗红,他却懒得添柴,只抬手抓起一撮雪,捏实,放进嘴里慢慢含化。
雪水冰凉,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胃里,仿佛把十年前的旧事也一并冲回胸腔——那年云渊火起,武籍楼轰然倒塌,梁木坠落的巨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鼓点间隙,是苏听雪极轻极轻的一句“对不起”。
声音被热浪蒸得颤抖,像雪落火塘,一触即化。
他踉跄冲出火海,胸口插着她半截断箫,血顺着箫管滴落,在地上烫出细小焦黑的洞。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死,也以为她会追出来。
然而没有。
身后只有大火烧断木梁的爆裂声,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回忆被寒风掐断。
叶孤舟吐出一口白雾,起身推门。
崖顶更冷,风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碎雪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
他却迎着风走至崖边,俯瞰脚下深渊。
落日仅剩最后一抹弧刃,嵌在雪山脊线,金红光芒从刀锋边缘漫开,映得他眼底生出短暂的暖色。
可那暖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空茫——十年里,他日日在此练剑,剑光可裂石穿云,却斩不开心里那层薄而韧的寂寞。
忽有脚步声踏雪而来,轻得像猫,却在三尺外停住。
叶孤舟没有回头,只淡淡开口:“既然来了,何不走近?”
少年沈放背着木匣,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他身后,抱拳时袖口沾满雪粉,“晚辈问剑山庄沈放,奉家师遗命,送物于前辈。”
声音发颤,不知是因寒冷还是紧张。
木匣打开,紫竹洞箫静静躺在黑绒布里,箫身七孔,尾端刻着一个“雪”字,刀口新,刻痕却极深,仿佛要把所有未尽之言一并凿进竹骨。
叶孤舟垂眸,目光落在箫上,久久未动。
那管箫比他记忆中的更沉,竹色由紫转褐,显是经年摩挲。
最末一孔下方,有一道极细的裂纹——与剑鞘那道如出一辙。
他伸出指尖,却在即将触碰时停住,仿佛怕温度一高,裂纹就会碎成齑粉。
“她……还说什么?”
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沈放低头,声音闷闷的:“家师只留八个字——‘箫声犹在,剑可归来’。”
八个字,像八枚冰锥,一字一字钉进叶孤舟心脏。
他忽然笑了,笑意极淡,却比落日余晖更苍凉。
他弯腰拾起箫,指腹抚过“雪”字刻痕,指节因用力泛白,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侧身让出半步:“进来吧,外头冷。”
沈放愣了愣,赶忙跟上。
石室狭窄,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那柄照影剑与紫竹箫。
炉火添了新柴,火苗噼啪蹿起,映得墙上影子忽长忽短,像两个沉默的旅人,在火光里交换着十年未见的旧伤。
沈放忍不住偷看叶孤舟。
男人侧脸被火光镀上一层薄金,睫毛下阴影浓重,像两弯深潭。
他原以为名震天下的“照影剑”该是锋芒毕露,如今却只见一身旧衣,满身寂寥,唯有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苍老与倔强。
“你师父……身子如何?”
叶孤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沈放喉头滚动:“旧疾缠身,今冬尤甚。
她常咳至深夜,却执意不肯服药,只说‘药太苦,不及雪水甘甜’。”
叶孤舟指尖微颤。
十年前,苏听雪最怕苦药,每次受伤,总要他含一颗梅糖喂她,才肯咽药。
如今她竟说雪水甘甜,那苦到底有多重,才衬得雪都成了甜?
他起身,从石壁暗格里取出一只小小青瓷罐,打开,里面是早己风干的梅花瓣,色泽暗红,像凝固的血。
他拈起一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碎,苦味混着梅香在舌尖炸开,竟意外地鲜活。
他把瓷罐递给沈放:“带回去,告诉她,雪水泡茶,不如梅糖入药。”
沈放双手接过,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他想起临行前,师父站在梨树下,白衣胜雪,指尖摩挲着一截断箫,目光穿过重重花影,望向极北方向。
那一刻,他以为师父在看雪,现在才明白,她是在看雪里那个不肯回头的人。
夜渐深,炉火将熄。
叶孤舟送沈放到门口,抬头望天。
夜空澄澈,银河如泼洒的牛乳,星子疏疏落落,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钻。
风停了,雪原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告诉她,极北的雪,今年比往年都厚。”
沈放点头,转身踏入夜色。
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叶孤舟站在崖边,身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柄孤独的剑,插在天地尽头。
他抬手,将紫竹箫抵在唇边,却没有吹,只是静静贴着,仿佛想借箫身残留的体温,焐热自己冻僵的唇。
远处,最后一缕夕阳沉入雪山,天地归于黑暗。
而黑暗里,有极轻的箫声响起,像一缕不肯熄灭的风,穿过十年光阴,落在心上——那是苏听雪当年在姑苏“听雨楼”吹的第一支曲子,名叫《落梅风》。
叶孤舟闭上眼,听见雪落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跳与箫声同频。
他知道,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