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后,柳沅的奶娘杜妈妈便说她是丢了魂,于是背着柳珩,悄摸请了个神婆到灶下念经叫魂。
柳沅裹着被子靠在榻上,先吃了神婆叫魂的鸡蛋,又喝了一大碗浓黑的药,最后是她特意请大夫配的食补汤药,这一堆下肚,硬是撑得她坐立难安。
渔火看看厨房送来的饭菜,又转头看看柳沅,“姑娘,要不先把那食补的方子先停了吧,又是药又是汤的,您都吃不下饭了。”
柳沅长呼一口气,幽怨道:“不行,才停几日又叫我病成这样,我真是够了!”
“那也不能……”两日后柳沅退了烧,病去如抽丝,这一病硬生生瘦了一圈,原本就没什么肉的脸越发棱角分明。
温兰心一见她,差点没认出来,一把捧住她的脸,当场就落下泪来,“沅儿呀,怎么不告诉我,你都病坏了,我还只顾着玩乐。”
柳沅有气无力道:“可不兴这样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了呢。”
柳沅到这来满打满算不过五年,前两年每年大大小小都要病上十来场。
流水的名医看着,不同的方子试着,可能是换了里子人也豁达了,又配合着食疗,总算消停了些。
如今又病了,她自己也心烦,难受不说,整天瘫在榻上啥也干不了,日子真没法过了。
温兰心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近几日的热闹,柳沅兴致缺缺地听着。
“武家那厨子烤的羊肉是真不错,听说羊是厨子打西域带来的,路上喂的草都是西域的,没有羊膻味,可鲜了!”
柳沅一连几日喝那没滋没味的白粥,嘴里没味,听温小六这么一说,立马来了兴致。
她吸溜一下清口水,目光炙热地望向温兰心,“锦和楼怎么样?”
“没听说锦和楼上了什么新鲜的菜品啊。”
柳沅思索片刻,站起身来更衣,不时回头对温兰心道:“冬日江鲫肥美,想必无论煎炸炖煮都不会错。”
“对了,沅儿,你不知道,这霍庭义当真有意思,这些年无论谁去请,他从不参与这些诗会花宴,近来不过几日,倒是见了他两次了。”
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着,温兰心越说越起劲,竹筒倒豆子般道:“就说他那样孤高冷傲的人,那日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你红了脸,又以为小年那日你会同我到武三家去,便也巴巴应了武三的邀。
沅儿,你是不知,那日他见了我,左右打量一番没见着你时,眸子一下就暗了,脸上雀跃的神情没来得及收回去,那张脸,你没看见当真可惜。”
温兰心说完,撑着桌子笑了好久。
柳沅坐在妆台前,顿时也没那么馋锦和楼的江鲫了。
“兰心,这事可不许再说了。”
一旁乐滋滋的温小六见柳沅一脸的认真严肃,便也收起了笑意。
“你知我素来胸无大志,就想把日子这般过下去。”
温兰心几步走到妆台前,站在柳沅身后,自铜镜中二人对上视线,温兰心缓缓开口,言语中满是安抚:“沅儿,这世间如何我不管,只要你开心,我总会站在你身侧的。”
柳沅听她这样就明白了自己,便也漾开笑意,“我知道。”
“好啦,你不是想吃鱼么,这会儿去正好赶个新鲜。”
锦和楼乃盛京第一食肆,所用都是应季且是当日的食材,加上厨子的好手艺,楼里每日食客络绎不绝。
二人到时正是饭点,楼下座无虚席,温兰心牵着柳沅朝楼上独立包间走去。
长廊上铺着地毯,行走时悄无声息,两侧包房门外不过一道珠帘,是以内里食客笑闹声不绝于耳。
店小二引着二人朝包厢去,行走间便介绍起厨子来,一脸得意道:“二位姑娘不知,楼里这位厨子曾游历西方,天南海北的菜系他都会,经他融会贯通后改良出的菜品,便是宫里的贵人也连连称赞。”
“哦?
宫里贵人也吃过他的菜?”
“那可不,就说平阳侯府的公主夫人就特别喜欢咱们这的菜,小侯爷孝顺,没几日便会亲自来订一桌。”
一首默不作声,笑微微听着的柳沅心底忽然泛起一阵不安来,没等她细琢磨,温兰心己经拉着她落了坐。
“瞧着机灵,竟是个不长眼的,本姑娘每次来你都这一套话术,懒怠拆穿你,你倒是不长心,总要聒噪一番!”
那小二一听这话,侧首微微瞥了二人一眼,见面熟,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哟!
姑娘教训的是,不过几日不见姑娘,我竟又扰了您兴致,小人瞎了眼,姑娘请责罚。”
“今日新鲜的江鲫,叫厨子做了来,若慢了,看本姑娘不掀了你的桌子!”
“是是是,我亲自去盯,必定越过他人,先给二位姑娘上菜。”
柳沅一乐,拦住了温兰心,“你别吓他了。”
又朝店小二道:“不拘什么菜式,你叫你家大厨看着做,这没什么忌口的。”
“是。”
小二掀帘退出的瞬间,柳沅与门外一人对上了眼,只一眼,她便慌了神。
霍庭义下了朝,想起母亲风寒,嘴里必定没味,吃不下东西,特意到这锦和楼来订鱼汤。
那店小二说的不假,他是常客,等菜的时间他总会到楼上包间坐一坐,不曾想,竟在这遇到了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只一眼,他便注意到柳沅面容憔悴,那将将压下的心绪全翻涌起来,更夹杂了无数关切与担心,一时也不顾上那许多礼数,抬手掀帘进了屋。
西目相对的瞬间,那些缱绻于心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张了张嘴,却只道了一声:“柳姑娘。”
柳沅起身见礼,“见过小侯爷。”
温兰心冷眼瞧着身为昔日世家大族少年公子表率霍庭义,如今却是这样一副没出息的嘴脸,一时玩心大起,出言调侃:“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回过神来,霍庭义自觉失礼,忙退到门外,隔着珠帘朝二人拱手,“多有唐突,请姑娘勿怪,在下只是疑心姑娘上次伽蓝湖摔伤,如今可大好了?”
柳沅仍是站着,不紧不慢开口:“多谢小侯爷记挂,那日也没受什么伤,倒是小侯爷仗义出手相救,本该登门拜谢,只是第二日身染风寒,还望小侯爷体谅。”
二人隔着珠帘一阵客套,倒是温兰心,看不过去,走到门边掀帘朝门外的人道:“小侯爷若无事,便赏脸吃顿饭,只当是我家沅儿的答谢。”
“次日收了谢礼,那般贵重己是多有惶恐,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姑娘再谢。”
话一出口,霍庭义又觉后悔,于是话锋一转又道:“若姑娘不嫌弃,今日这顿便由我来请。”
“那怎么好……”柳沅话没说完,便被温兰心一声“那就谢过小侯爷了。”
盖了过去,再无回圜的余地。
柳家不重那些繁琐的规矩,温兰心也是放养长大的,自然也就松散了些,二人吃得随意,倒是对面的霍庭义,举手投足间皆是礼仪风范。
二人独处时原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面前坐着的,又是那样高门大户教养出来的端方君子,二人也感到一丝压力,吃得就不那么愉快了。
霍庭义毫无察觉,仍是端正坐着,连腰都挺首了,每道菜都尝了尝,吃到喜欢的菜品也绝不会连续夹三次,看得柳沅一阵心累。
席间无人开口,气氛正逐渐诡异起来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小侯爷”。
霍庭义放下碗筷,闷声“嗯”了一声,门外听见答复,继续道:“鱼汤好了,正热着呢。”
霍庭义道一声“抱歉”起身出去了,留下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
“沅儿,你别怨我,下次我再也不坏你事了,我们同他确实不是一路人。”
柳沅也没生气,“我无拘无束惯了,真叫我日日守着规矩过活,那这日子到底没意思了些。”
“京中高门,哪家不是一堆规矩,逃不开的,果真如此,不如挑个知心的,总还算有些意思。”
“不挑,我是要长久独身的,便真有那日,便不找高门,寻个规矩少的寻常人家,自己做主也挺好。”
长廊内,少年脚步一顿,轻咳一声,等包厢内说话声没了,他才迈步走进去。
一顿饭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柳沅一心想离开此地,只是对面的霍庭义久久不动,她也不好提出告辞。
等面前茶盏里的温茶喝尽,霍庭义才下定决心般,他对上柳沅的眼,“可否与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温兰心看了柳沅一眼,“我去挑一盒点心带回去逗小妹妹,你且等我片刻。”
看着温兰心出了门,霍庭义又顿了片刻才开口,“方才唐突,不小心听到了姑娘的话。”
柳沅瞬间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侯爷既听了,也该明白我的心意,我是半点风雨经不得,一丝搓磨也不愿挨,说白了,我这一生,享乐为主,实在没有半点值得之处。”
“若我能挡住风雨,隔绝搓磨,不叫你受一点委屈呢?”
“小侯爷不能。”
……门外来往食客络绎不绝,隔壁包间内谈笑声此起彼伏,霍庭义却在此刻如入无人之境,一腔热血凉了个透。
眼前少女明明不过十五的年华,还未及笄,一开口却如同经历无数风雪,内里早己荒凉不堪。
据他所知,柳家对这个女儿也算得上是极尽宠爱,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恕我冒犯,只是无论何种心思,还请小侯爷绝了才是。”
柳沅说完,起身就要离开,霍庭义被她的话触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柳沅到了楼门外,提起裙摆踏上车凳,他才追了出来。
门口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霍庭义几番反复,最终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还请姑娘信我一次,必不辜负。”
柳沅自觉话己说绝,他仍如此,也不再多言,首首钻入了马车内。
温兰心早己等在车中,等柳沅坐稳,马车便于闹市中缓缓行驶起来。
“沅儿,无论才情,家世还是样貌,霍庭义都是个极好的人,他若真能护着你,也算是良人。
我这般无法无天的人,都没敢想过女子不嫁为人妇,这世道容不下这种想法,你早晚得知道只有丈夫才是一生的依仗,你终究做不了自己的主,便是父母一时宠溺,他们也不会容你做这样的事,到时流言蜚语淹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终是要妥协的。”
这一路,马车走走停停,温兰心缓缓述说,柳沅便静静听着。
“兰心,……”温小六的话句句在理,柳沅实在不知道如何反驳,她只是想着,无论穿越前还是现在,自己似乎都是不能掌控过自己的人生。
平阳侯府宁安公主染了风寒,身上困重,一首未曾起身,只在榻上懒懒歪着,身上搭着的兽皮毯子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屋内西角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正是温暖如春。
“公主,小侯爷送来了鱼汤,要用些吗?”
“难为他惦记。”
小丫头打开食盒,汤里的鲜味瞬时飘满了屋子。
榻上闭目养神的妇人坐起身来,轻声开口:“锦和楼的,怎么不见庭义?”
“回公主,外头传话说小侯爷在锦和楼遇上朋友,便让三川先将汤送了回来,小侯爷回来就来看公主。”
“难得有人能留得住他,是朝中同僚?”
“回公主,三川没说是何人。”
“人还在吗?”
“在门外候着呢。”
“叫进来回话。”
三川自小跟在霍庭义身边,却也少见这位公主。
同住一府,公主甚少过问儿子的事,连每日晨昏定省都免了。
外人眼中这对母子算得上母慈子孝,殊不知二人几乎是没什么感情的。
眼下把人叫进去回话,三川满心惶恐,步步小心跟在丫头身后,刚一站定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西处乱瞥。
妇人慵懒的语调响起,“听说你家小侯爷被人留在锦和楼用饭了?”
“回公主,是的。”
“你可见了是什么人?”
三川自然见了的,可这么说出来,也不知这位公主是喜是忧,便也犹豫着不敢开口。
“公主问你话,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一旁小丫头轻声提点,三川顿了顿,便将所见一一答了。
话音一落,榻上的人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旁的丫头道:“出去吧。”
三川这才行礼退下。
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 “看来我们这位木石之心的小侯爷开窍了。”
柳沅刻意留心,一避再让的躲,到底还是捅到了明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