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阳光正好,微风习习。事实上,她总是觉得,北京秋天的空气味道和春夏不同,大抵是因为干燥和凉爽,吸进肺里的除了必要的氧气,还有本身环境的湿度和温度。啊,这沁人心脾的珍贵空气。她站在公园的灌木丛边,抬手提踵吸气,落手落踵呼气,同时在内心赞叹着每一口空气带给她的清新。
事实上,如果不是再回来,她大抵这辈子都和这座城市没有了什么关系了。曾经来过这座城市呆的那五年变成了遥远的过去。而过去,总是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特别是当人的生活已经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
发呆结束,她准备打道回府。对自己肯定道:嗯,这算是清晨的锻炼了。事实上,她只是跑了十五分钟步,然后站在跑道边发呆半小时,连汗都没有出。
出门。走到地铁站,坐上地铁。然后去往目的地。不是为了工作,也算是为了工作。她要去见一个人,故人。
抵达目的地,她坐在咖啡厅,什么也没有点,干坐在位子上等人。而那位穿着黑夹克的人出现的时候,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和他打招呼,直到他的目光与她相视。
他走过来,她起身,面带生疏的微笑,问道:“你想喝什么?”
拉开椅子的人走进这局促的空气,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然后随口说道:“拿铁吧。”
然后她往点单台去了。
难以言明的不适感,其实似乎是有些气氛上的异常。说起来,就算当了多年咨商人员,她也还是会有面对褚庆然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因为他代表着一段过去。她毫无自信的过去。
她回来的时候,褚庆然正坐在桌边玩手机,她坐定之时,褚庆然才抬头看她,语气平和地说道:“其实,我们可以用APP点单。”
“噢,是的诶。”她冷静的应答,却没有再提起什么话题。
于是尴尬弥漫在空气之中,尽管二人心中都满是疑问,却无人再说话。直到片刻后,还是褚庆然问了起来:“微信上有什么说不了的事,非要面谈呢?”是冰冷和埋怨,顺便提起一个话题。她当然知道。
周神爱三天前去到褚庆然现在在职的公司,在前台留了名片。他们已经八年没有见,和他们之前交往的时间相当。而八年的间隔,自然也没有了联系方式。后来微信上那个新好友的消息弹出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地深吸气,说道:“其实我是想做个网站。”
“那么多可以接这工作的外包,你找我做什么?”褚庆然当然言语中满是讽刺。
“嗯,其实我也打算来见见你。”周神爱说道。
沉默。
“听李煊赫说,你刚开始自己的副业,好像还挺忙的。”她用别的信息打破尴尬。
“嗯,毕竟这么多年也没有做什么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褚庆然放松下来,“年龄到了,我开始想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努力工作。”
他其实勉强还算职场中混的不错的人,有压力也已经习惯了。他内核稳定,品德尚可,做事知道留一线,也懂得体谅人,几乎算是个完美的打工人。而他现在思考的问题,正是周神爱在和他交往之时提给他的。从前他不懂,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
“噢?是这样?”周神爱挑了一下眉,喝了口咖啡。这证明她记得。
“是这样。”他也喝了口咖啡。因为过去的连接,如今二人的氛围才能够缓和下来。
顿了顿,他接着问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咨询。”她回答得简洁,“偶尔还会写点东西。”
“是那种心理咨询?”褚庆然看着她问。
“嗯,差不多。”她肯定道。
褚庆然轻轻点头,又拿起了咖啡:“原来如此。以前我就觉得你就可能往这方面走。”
“是吗?”
“嗯。”
又是沉默。战术的沉默。双方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提起些什么。
“那你加不加班啊?”又是褚庆然先开口。
“加吗?”周神爱似乎是在问自己,“偶尔加吧。毕竟有些客人觉得钱花的不太值,有纠纷的时候会加班。”
“那你怎么做?”褚庆然问。
“还能怎么做,讲明道理之后退钱呗。”周神爱战术地拿起咖啡,“不过在道理上我一定得讲清楚。”她强调起“讲道理”来,让自己显得对纠纷在意一些。
“你不生气?”
“以前还会生气,现在倒觉得都是可怜人。”周神爱顿了一下,“也包括我。”
“呵。”褚庆然倒是笑了,“这你都能忍?”
“我没有忍。只是体谅一下那些人对于钱的执着,他们总觉得自己在失去,在变得匮乏。”周神爱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跟他交流的这些时间肯定一点效果都没有。听都听不进去,那我的工作对他们而言当然只能算是徒劳。”
“那他岂不是白白占用你的时间?你的时间不值钱吗?”褚庆然觉得不能理解。
“我也很想值钱。”周神爱说,“但是不想跟这样的人再多花费更多的时间。”
“噢,及时止损呗?”褚庆然倒是不屑。
“大概是这意思。”周神爱说。
“那你现在稳定吗?”褚庆然问。
“也还行。”周神爱说,“稳定的话肯定不如你稳定。”
“噢……”褚庆然犹豫半天,接着问道,“你是不是不怎么喜欢上班?”
“哈哈,”周神爱忽然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那还不是你毕业之后就一直没有找个职位去工作。”褚庆然把他一开始树立的界限给忘了,“我当时一度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识到自己失言,褚庆然立马改口,“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出了点问题。”周神爱皱眉思考道,“如果是以一个一直在上班的人的角度说的话……”
“什么意思?”褚庆然问道。
“毕竟爸妈都觉得铁饭碗什么的很稳定啊。”周神爱说,“他们大半生都在经历动荡,好不容易安稳了,当然会这样教导子女。”
“有什么不对吗?”褚庆然问。
“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按照我的个性,我好像不太能那么做。”周神爱叹气,“如果压抑自我,让我在一个萝卜坑的岗位上呆到五十五,我觉得我会恨我的工作。噢,当然,可能到我们那个时候退休得延长了。”
“嗯……”褚庆然小心翼翼地说,“可是这样很稳定,不会让你突然饿死。”
“这倒是。”周神爱肯定道,“我有的顾客就这样,一直一直赚钱为了提早退休。”
“嗯,有什么问题吗?”褚庆然问。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他是一位男士,五十五岁搞的内退,自己攒了一百万吧。”周神爱说,“离异,孩子不见他,找我就是为了找个人聊天来的。”
“花钱找人聊天?”褚庆然觉得诧异。
“嗯,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却连着三天找了我三次,来聊他的人生感悟和成就。看他的性格,我猜他可能是工作上那种兢兢业业,但是嘴很毒的人,所以一辈子没有得到什么升职机会。然后他觉得人生并不那么公平。但我很难受的是,他喜欢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周神爱说,但是表情并不开心,“不过第三次之后我就拒绝了他的咨询服务,毕竟我觉得他不是很需要我帮助。再者,一个男的,离过婚,还总来找我批评我的工作,年龄又那么大,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呃……他可能只是寂寞吧。”褚庆然说,“那然后呢?他又出现了吗?”
“没有,但是一两个月我就重新找房子了。”周神爱说,“仔细想想,我还是选择换地方。”
“那你现在换去了哪儿啊?”褚庆然自然而然地问道。
“原来在通州,现在换到了朝阳。”周神爱回答道。
“那么远?”褚庆然有些诧异。
“对啊。”周神爱倒是坦然。
“你通勤吗?”褚庆然问。
“不通勤。我的工作室就在我楼下。”周神爱说。
“租金贵吗?”褚庆然问,“等等,所以你搬了工作室,又搬了家?”
“呵,是呢。”周神爱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赚到的钱一半多都交给了房租。因为这件事还赔了违约金。”
“这样啊。”褚庆然有点感慨。
“嗯。”
又是沉默。
片刻,褚庆然终于开口:“所以,你为什么回来了?”
褚庆然终于问了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