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少年郎清朗的声音与夜风一道吹来,此时乃是春夜,风中透着淡淡的久违的草木香气,瞬间便将沈萤的痛楚吹散不少,她摇摇头:“只是想着出了城就能回去尘阁,心里头有些开心。”
“楚清河,你离京之后去做什么?”
“原先跟你约定好,我带你离开牢狱,此外还要跟着你往去尘阁求药一趟,至于之后的事,到时再说吧。”楚清河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但沈萤与他近在咫尺,倒听得十分清晰。
两人本也是萍水相逢,话头此刻便落到空处,除了呼啸的风声之外,便是无言的寂静,沈萤便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来。
从五岁被接下山至今,迈过十年的锦绣金玉,在所谓的亲情与疼爱如云烟般散去后,便露出真相的狰狞与可怖:沈家将她接下山后一反当世规矩对她的好,不过是冲着她那与沈家幺女相辅相成的八字命格,以待今日沈家幺女沈璎归家,割肉放血,剜心碎骨,滋养沈璎自幼虚弱的身躯。
若非她前世已经死过一回,在今朝抓住一线生机,明日就要如牲畜般被剜出鲜活的一颗心来入药。
那种生死间的大恐怖仍旧残余在四肢百骸,痛苦与绝望环绕而上。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你放松些,别当真勒死了我。”
楚清河声调低低,当真有些喘不过气的意思,沈萤便讷讷松了松臂膀,冷不防又牵扯伤口,痛得直抽凉气。
两人离得近,背上小娘子一点轻微地响动,落在耳朵里,都能在心湖掀起涟漪,楚清河只觉得一团热气从那人呼吸喷洒的那块肌肤开始,往上蹿升,一股脑地烧上耳尖:这位置有些尴尬,总让他疑心会不会被人看见。
“离暗河还有多远?”他状似平稳的开口,只是尾音在空气里轻颤,泄出一点心绪。
沈萤浑然不曾听出那一丝轻颤,略估了估:“按现在的脚程,约莫还要两炷香的时间,你莫着急,稳当一些,四更天的时候皇城才开早朝,此时正无人。”
“小心!”她宽慰话语骤然变了一种尖锐声调,脑后一阵锐利破风声裹挟着不能容人忽略的热度疾掠而来!
楚清河猛然俯身,背着沈萤堪堪躲过一箭,仓皇间,沈萤回头,看见憧憧火光内,君子如玉。
沈萤微微睁大双眼,瞳孔里,沈珏再次拈弓搭箭,箭尖在火光中闪烁寒芒。
“萤娘,与我一道回去。”此时尚是初春,夜风犹带冷意,沈珏音调也冷,弓弦擦着他拇指上的玉韘,发出铮然之声,“我会保你一命。”
他在檐下,沈萤在檐上,相隔不远,那双远山般的眉微微蹙起峰峦,半月前,沈珏为难同她说起要救沈璎时,眉目间也有如此愁绪。
只是那时她心软如春水,而今却冷硬似刀。
“大哥哥。”沈萤开了口,原本婉转如出谷黄鹂的一把嗓子,在半月内无休止的痛楚下,已然沙哑,“我非比干,剜心也能活。”
沈珏抬头,眼中尽是愕然:“何时要……”
“大郎君同她说什么,难不成忘了璎姑娘将大郎君带回家时,郎君立下的誓言?”沈珏那段愕然的由来尚未诉说分明,就教他身后的扈从打断。
这位不过是沈家养子出身的郎君,脸上隐怒骤显,又消弭不见:他在沈家,素来地位尴尬。
“郎君若是不舍,我替郎君分忧也可。”这位开口插话的黑甲卫士弓如满月,箭头对准沈萤,火光在风中闪烁的刹那,箭矢如流星般飞奔而去。
沈萤瞳孔之内,银白色的寒芒迅疾而来,转瞬便至面前。
“叮!”
另一支箭矢恰巧撞飞那支羽箭,黑甲卫士哼出一声嗤笑,冷冷地盯着沈珏,而沈珏未曾停顿,反手抽箭开弓。
他未曾容情,雪白袍袖如鹤振翅般翩飞,银芒刺破月影,两枚箭矢呈犄角之势直奔檐上二人。
一枚要钉上楚清河腿弯教他不得奔逃,一枚则如灵蛇般冲向沈萤肩颈。
“抱紧些!”楚清河的催促既急且重,月影寒光中他侧过头,眼底映着月光,倒比月色更明亮。
沈萤忍着痛楚,单手勾紧楚清河的脖颈,另手却从楚清河腰间摸出两人逃离沈府时带来的软剑,她手腕一抖,水洗般的剑光骤然大盛,将两枚羽箭裹挟其中。
停在檐下的沈家众人只听得“叮叮”两声,方才射向沈萤与楚清河的两支箭矢便尽数落地,电光火石间,那两人已然奔逃。
“大郎君不是早就哄着她自废了武功吗?”黑甲卫士怒喝道。
沈珏未发一言,只是勒马直追。
到底是沈璎的性命要紧,黑甲卫士强咽怒气,领着一众扈从追随沈珏而去。
“你竟然还有这样好的功夫。”
两人方才姑且算死里逃生,身后马蹄声渐远,水腥气与湿润感在空气中渐重,楚清河心下放松,忍不住打趣一声。
然而却迟迟未有回音。
他侧过脑袋,便看见沈萤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地靠在他肩头,嘴唇绀紫,似乎已不省人事。
楚清河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他并不识路,若是沈萤昏厥,他无疑不能入暗河。
“……我不碍事,且走吧,入水后遇见头一个岔路便右拐。”
好在沈萤并非昏厥,只是有些虚弱:“若是再早几年,方才那两枚箭,我原封不动送回去也使得,只是到底……”
她顿住话头不再说,其间隐情藏着的哀戚,却已然从无言的沉默中向外弥漫。
……
“大郎君当真是好本事,就把那一对野鸳鸯在眼皮子底下放跑了。”
沈珏勒马立在河边,他未曾搭理身后人的恚怒,只是盯着沉寂无言的河面,片刻后,他抬起手,语调微冷:“去派人请京兆府主簿来。”
他眼底荡漾波光,抿紧了唇,泄出锐利冷意:“连都尉可不要胡乱污蔑萤娘闺誉,她与那楚清河不过萍水相逢,何来鸳鸯二字。”
连都尉嗤笑出声,自顾自领着扈从调转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