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裹着铁锈味,淅淅沥沥地洒落,将沈家村的黛瓦青砖一点点浸成青黑色,整个村子透着一股压抑与沉闷。
七岁的沈明远,正蜷缩在漏雨的柴房角落。
那柴房西处透风,雨丝不时斜着飘进来,打在他单薄的身上。
脖颈间挂着的粗布绳,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硌得他生疼。
绳上系着的,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磁石罗盘,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檐角垂落的雨帘,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斜斜切进窗棂,在他膝头摊开的《九章算术注疏》上晕开墨痕。
沈明远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书页,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从这古老的智慧中寻找一丝慰藉和希望。
“阿远,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夹杂着木门那熟悉的吱呀声,悠悠传来。
沈明远像是被惊醒的小鹿,慌忙将泛黄的书页塞进稻草堆,指尖还残留着竹简特有的清凉触感,那触感仿佛在提醒他,刚刚的知识之旅并非虚幻。
自从父亲在县府查账后突然暴毙,这个家便失去了顶梁柱,母亲每日不得不去纺织坊浆洗衣物,用瘦弱的身躯扛起家庭的重担。
而十岁的妹妹,为了能省下口粮给家人,总说自己在溪边挖到了野荸荠。
灶台升起的炊烟,袅袅娜娜地飘进柴房,带着掺了碎米的野菜粥香。
沈明远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白发,那白发在炊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酸涩感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把这股酸涩咽回肚里。
子夜的梆子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沈明远赤脚踩过潮湿的泥地,那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柴房梁上悬挂的蜘蛛,被他的动静惊动,在月光里荡出细小的银弧,仿佛在为这寂静的夜增添一丝神秘。
他点燃用松脂浸过的枯枝,微弱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书中“勾股术以测高深”的批注。
突然,白日里祠堂飘出的谈话声在他脑海中回响——族长正召集各房重算田赋,檀木屏风后传来算盘珠子激烈碰撞的脆响。
沈明远清楚地记得,去年秋收时,自家那三亩薄田明明收了五石稻谷,可账簿上却只记着三石。
这其中的猫腻,让他小小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愤怒。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
沈明远攥着罗盘,小心翼翼地混进祠堂。
账房里弥漫着檀木柜散发的陈年樟脑味,那味道既刺鼻又带着一种陈旧的气息。
沈明远踮起脚尖,努力够到最顶层的账簿,指腹轻轻拂过“沈氏宗祠祭田”的烫金字样。
翻开账簿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仔细地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心中的震惊越来越大——本该属于沈家旁支的二十亩良田,竟无端变成了族长名下的私产。
突然,他想起书中记载的沙盘推演法,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立刻奔到溪边,用荷叶兜回半筐细沙。
回到柴房,“沙沙沙”,沈明远在柴房地面铺好木板,将晒干的细沙均匀铺开。
他用竹枝削成简易的量尺,依照罗盘指示的方位,一丝不苟地将祠堂周边的田垄、沟渠一一复刻在沙盘上。
当代表祭田的土块被挪到正确位置时,月光恰好穿过云层,照亮沙面上突兀多出的三块“田地”,就在这时。
“哐当!”
账房木门被猛地踹开,沈文轩的皂靴毫不留情地碾碎了门口的青苔。
他腰间的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声响,身后紧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气势汹汹。
“小畜生!”
沈文轩怒目圆睁,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过账簿,纸张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惊飞了梁间栖息的麻雀。
“也不撒泡尿照照,沈家的账簿也是你能碰的?”
沈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脚下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青砖上,眼前顿时炸开无数金星,恍惚间听见沈文轩咬牙切齿的威胁:“小王八蛋,再敢多管闲事,就把你丢进护城河里喂你爹!”
深夜,蛙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诉说着夜的漫长。
沈明远跪在父亲坟前,墓碑前的野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在为他的遭遇哀叹。
他将白天测量的数据埋进新翻的泥土里,仿佛把希望也一同埋下。
月光静静地落在罗盘的青铜指针上,那抹幽蓝的磁光,突然让他想起父亲教他辨认北斗七星的夏夜。
“天地间自有定数。”
父亲的声音,混着蟋蟀的鸣叫,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
沈明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信念,他绝不向恶势力低头。
三日后,沈明远在祠堂西侧的竹林里发现了端倪。
他手持罗盘,反复校准方位,又在不同时辰测量日影长度,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终于,在杂草丛中,他找到了半块断碑。
碑文记载的祭田边界与账簿完全不同,更诡异的是,碑身刻着的“万历三年立”字样,竟比账簿上记录的时间早了整整五十年。
这一发现,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明灯,让他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当他将拓印的碑文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时,身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沈明远心中一紧,本能地转过头。
沈文轩手持柴刀,从树影里缓缓走出,刀刃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透着一股杀气。
“找死!”
沈文轩怒吼一声,寒光一闪,柴刀朝着沈明远劈来。
沈明远惊恐万分,本能地翻滚躲避,锋利的刀痕擦着耳际划过,带起一阵凉风,让他头皮发麻。
千钧一发之际,母亲举着捣衣杵冲了出来。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决绝和愤怒,不顾一切地朝着沈文轩冲去。
木棍与柴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整片竹林的鸟雀。
“我儿有什么错?”
母亲的声音在颤抖,鬓角发丝凌乱地粘在汗湿的脸颊,“你们沈家欠我们的命还不够多吗?”
沈文轩啐了口唾沫,眼神却有点不自然,刀锋挑起沈明远的衣领,故作恶狠狠地说:“下次再敢碰祠堂的东西,就不是一刀这么简单了。”
月光爬上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
沈明远在油灯下,展开两张泛黄的地契。
一张是账簿上记录的“官契”,另一张边角磨损的“私契”,是他冒着风险藏在祠堂神龛夹层里找到的。
他颤抖着取出罗盘,将磁针对准地契上记载的方位。
当月光穿透窗纸的刹那,两张地契上标注的“北”字,竟相差整整十五度。
这一发现,让他意识到,这背后的阴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明远心中一惊,慌忙将地契塞进墙缝。
透过门缝,他看见沈文轩与管家在院角密语,管家袖中滑落的银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童试快到了......”沈文轩的声音,混着犬吠,隐隐约约飘进他耳中,“绝不能让这小子活着走出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