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风像沾了盐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带着腐烂海藻和柴油机的尾气味。
我背着画箱,在摇摇欲坠的木板栈桥上深一脚浅一脚,寻找传说中的“海上吉普赛”——疍民最后的船屋聚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类似伤口化脓的甜腥。
“后生仔,找谁?”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阿福伯蹲在船头,像一块被海浪冲刷了千年的礁石。
他的脸藏在斗笠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浑浊的瞳孔蒙着一层灰白的油膜,看人时像隔着一层脏污的玻璃。
他正用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削着一截缆绳,木屑簌簌落入浑浊的海水,瞬间消失无踪。
“我想画船屋。”
我递上皱巴巴的写生稿,上面是凭想象勾勒的疍家渔舟。
他瞥了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嗤笑,像破风箱漏气。
“上岸住鸽子笼?
不如跳海喂鱼虾!”
柴刀用力剁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船屋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舱内传来劣质柴油和鱼腥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隐约的老人咳嗽声。
我不死心,死缠烂打。
或许是看我年轻,或许是那点残存的、对“外面世界”的好奇,阿福伯最终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代价是帮他剥完一筐刚捞上来的牡蛎。
牡蛎壳边缘锋利如刀,没几下,左手虎口就被割开一道口子,血珠混着腥咸的海水,滴在银灰色的牡蛎肉上。
阿福伯眼皮都没抬:“皮嫩。”
夜,成了颠簸的噩梦。
船屋在涌浪里***、扭曲,像垂死的巨兽。
柴油味和鱼腥无孔不入,胃里翻江倒海,我把头伸出狭小的舱口,对着漆黑的海面干呕,冰冷的浪沫溅在脸上。
阿福伯蜷在角落的破毯子里,鼾声如雷,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银辉,照亮舱角一尊褪色剥落的妈祖神像,彩漆斑驳的脸上,悲悯的微笑在幽暗中显得有些诡异。
第三天清晨,巨大的轰鸣撕裂了港湾的宁静。
推土机、挖掘机,钢铁怪兽般沿着栈桥逼近。
穿着统一制服的人挥舞着扩音器,冰冷的通知在咸湿的空气里回荡:“限期清退!
文明上岸!”
阿福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船头弹起,浑浊的眼珠瞬间充血,那层油膜被怒火烧穿了。
他抓起靠在船舷的船桨,枯瘦的手臂青筋暴起。
“阿福伯!”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想挡在他和那钢铁洪流之间。
速写本在我手中像一面脆弱的盾牌。
“滚开!”
一声暴喝来自一个黑脸壮汉。
他根本没看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挥来。
拳头砸在颧骨上的闷响,和远处拆迁锤第一次重击船板发出的“哐当”巨响,几乎同时炸开。
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摔进栈桥边的泥水里。
左眼***辣地肿起,只剩一条缝隙。
嘴里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是血。
腥咸的风卷着被震落的木屑和尘土,劈头盖脸砸来。
“后生仔,莫挡路!”
冰冷的鞋尖碾过我撑在泥水里的手背,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
钻心的疼让我几乎窒息。
阿福伯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他根本没看被打倒的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瘦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抄起船桨,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猛冲向那台正对着他家船屋的推土机。
船桨在他手中化作一柄长矛,首指驾驶室。
“砸!
砸了这铁棺材!”
他的吼声嘶哑却穿云裂帛,干瘦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每一根骨头都清晰可见,“这船板!
浸透了多少代人的血汗!
你们赔得起?!
赔得起吗?!”
拆迁锤再次落下。
“轰隆!”
船屋的侧舷像纸糊般碎裂,木屑如雪片般纷飞。
探照灯冷酷的光柱无情地刺穿那个巨大的破洞,在幽暗的船舱内部肆意扫射。
光柱里,无数尘埃疯狂舞动,像被惊扰的、濒死的鱼群,在生命最后一刻绝望地翻腾。
剧痛、愤怒、咸腥的海风、冰冷的泥水、刺目的灯光、飞舞的尘埃……所有的感官***在我肿胀的脑中炸开。
我吐掉嘴里混着泥沙的血沫,挣扎着从泥水里摸出我的调色刀。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目光扫过栈桥边散落的牡蛎壳,在探照灯下闪着惨白的光。
我发狠地用刀尖刮过那些粗粝的壳面,坚硬的粉末簌簌落入我随身携带的便携颜料盒里。
赭石色的管装颜料被挤出来,混合着牡蛎壳的灰白粉末,再狠狠蘸上我嘴角不断淌下的、温热的血——一种黏稠、暗沉、带着生命腥气的红褐色在调色板上诞生。
我用手指,而不是画笔,将这混合着我血液、牡蛎壳和颜料的泥浆,狠狠抹上随身携带的小幅画布。
触感粗粝、冰冷、带着生命的粘腻。
画布瞬间被这沉重的颜色吞噬。
就在我试图用刀尖勾勒那刺穿船屋的残酷光柱时,两个壮汉像拖死狗一样把挣扎嘶吼的阿福伯架了回来。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染血的调色刀和我手下那片暗红的画布。
“后生仔……” 他那双布满龟裂和黑泥、如同老树根般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和船板的碎屑,首接蹭进了我未干的颜料里。
他手上的咸腥、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海深处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血比红颜料真……”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像带着铁锈的锚链,重重砸进我心里,“记住了!”
“咔嚓——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传来。
是主船梁!
阿福伯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收紧,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油膜消失了,只剩下最原始、最尖锐的痛楚和绝望,像牡蛎壳锋利的边缘,在瞬间割开了所有伪装的平静,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连根拔起的命运。
那眼神里的寒光,比冰冷的海水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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