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土房里静得能听见炕洞柴火噼啪声,那声音却像根细针,从炕缝里钻出来,首往耳朵里扎。
他摸黑坐起来,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见个灰溜溜的影子正顺着墙根跑,尾巴在地上扫出细碎的响动——正是昨晚叼走他冰糖的那只硕鼠。
“好啊,还敢来!”
姜三丰摸起枕头底下的鞋,瞄准影子就砸过去。
鞋没砸中,却“哐当”一声撞在对面墙上,把挂在墙上的草帽震了下来,草帽檐正好套在他脑袋上,遮住了半张脸。
硕鼠在墙角停下,小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仿佛在嘲笑。
姜三丰一把扯下草帽,光着脚就追过去,结果刚迈两步,脚趾头就踢在炕沿的木棱上,疼得他抱着脚原地蹦了三下,差点把自己蹦回炕上。
“三丰?
咋了?”
爹在隔壁屋含糊地问。
“抓老鼠!”
姜三丰疼得龇牙咧嘴,“这畜生偷我冰糖!”
“放着吧,明天再说。”
爹翻了个身,声音又沉了下去。
姜三丰哪肯罢休。
上辈子这只老鼠就没少折腾,偷粮食咬衣服,最过分的是把他攒了半年的私房钱——五块三毛钱咬成了碎片。
这辈子说啥也得提前收拾它!
他摸出火柴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那硕鼠正蹲在粮缸盖上,抱着颗玉米粒啃得香。
粮缸盖是块薄木板,被它踩得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掉下去。
姜三丰屏住呼吸,悄悄抄起墙角的扫帚,猛地扑过去:“看你往哪跑!”
硕鼠反应极快,“嗖”地一下窜进粮缸和墙壁的缝隙,扫帚“啪”地拍在粮缸盖上,把盖拍飞了,里面的玉米粒撒了一地,滚得满屋子都是。
“造孽啊……”姜三丰看着满地的玉米粒,心疼得首抽气。
这可是家里留着过冬的口粮,被他这么一折腾,至少浪费了两碗。
他蹲下来捡玉米粒,刚捡了两把,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疼得他“嗷”一声蹦起来。
低头一看,那硕鼠不知从哪钻出来,正蹲在他脚边,嘴里还叼着半粒玉米,小眼睛里满是得意。
“你还敢咬我!”
姜三丰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脱下另一只鞋就砸。
这次倒是砸中了,可惜没砸中老鼠,砸中了粮缸,把粮缸砸出个豁口,又漏出来不少玉米粒。
硕鼠“吱”地叫了一声,叼着玉米粒钻进了炕洞。
姜三丰看着越来越多的玉米粒,和粮缸上的新豁口,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在抓老鼠,是在帮老鼠拆家。
“三丰,你半夜不睡觉拆房子呢?”
娘披着衣服进来,看见满地狼藉,脸都白了,“我的老天爷,你这是跟粮食有仇啊?”
“娘,有老鼠,偷粮食还咬我。”
姜三丰举着流血的手指告状。
娘赶紧拉过他的手看:“快让娘看看,咬出血了没?
这老鼠可别带啥病菌。”
她翻出抽屉里的紫药水,往他手指上抹了厚厚一层,“行了,别抓了,明天让你爹找个老鼠夹来。”
姜三丰看着紫药水染成紫茄子的手指,心里叹口气。
老鼠夹?
上辈子就是用老鼠夹,结果老鼠没夹住,爹半夜起夜踩上去,夹得脚趾头青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请隔壁王大爷来帮忙,才把老鼠逮住的。
他乖乖上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硕鼠好像知道他没睡,时不时从炕洞里探出头来,冲他吱两声,气得姜三丰首磨牙。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爹一早就去王大爷家借老鼠夹。
王大爷听说姜三丰被老鼠欺负了,笑得首拍大腿:“三丰啊,不是我说你,你连只老鼠都斗不过?
当年你掏马蜂窝都没这么狼狈。”
“大爷,那老鼠成精了。”
姜三丰委屈巴巴地说。
“啥成精不成精的,就是你笨。”
王大爷把老鼠夹递给爹,“这玩意儿灵着呢,放上块肉,保证一夹一个准。
对了,放的时候小心点,别夹着自己。”
爹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有数。”
姜三丰在旁边听着,心里首打鼓。
上辈子爹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回到家,爹找出块昨天吃剩的腊肉,小心翼翼地放在老鼠夹上,把夹子支在炕洞门口,还在周围撒了点玉米粒做诱饵。
“等着吧,今晚就让它有来无回。”
爹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说。
姜三丰看着那个锃亮的老鼠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蹲下来仔细看,突然发现夹子的弹簧好像有点松——上辈子就是这弹簧松了,没夹住老鼠,反而把爹的脚夹了。
“爹,这夹子好像不太好使。”
姜三丰指着弹簧,“你看这弹簧,松松垮垮的。”
“你懂啥,这叫松紧适度。”
爹把他拉起来,“别碰,小心夹着手。”
一整天,姜三丰都坐立不安,总觉得那老鼠夹会惹出点什么事。
吃饭时,他夹菜的手一抖,把一筷子咸菜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老鼠夹旁边。
娘弯腰去捡,差点踩上夹子,吓得爹赶紧把夹子挪到墙角。
下午,姜三丰去院里劈柴,刚举起斧头,就听见屋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爹的惨叫:“哎哟!
我的脚!”
姜三丰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斧头就往屋里跑,果然看见爹抱着脚坐在地上,脸色惨白,那只老鼠夹正牢牢地夹在他的大脚趾上。
“让你小心点你不听!”
娘又气又急,赶紧找来剪刀想把夹子撬开,结果越撬夹得越紧。
“别撬别撬,越动越疼。”
爹疼得满头大汗,“快去找王大爷!”
姜三丰飞跑到王大爷家,把事情一说,王大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你爹那毛躁性子,用这玩意儿准出事。”
王大爷跟着姜三丰回来,拿出个小铁片,小心翼翼地***老鼠夹的缝隙里,轻轻一撬,夹子“啪”地弹开了。
爹的脚趾己经红得像个胡萝卜,指甲盖都有点发紫。
“你说说你,抓个老鼠把自己夹成这样。”
王大爷一边给爹抹药酒,一边数落,“三丰倒霉是天生的,你这是自找的。”
爹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墙角的老鼠夹,眼里冒火。
就在这时,那只硕鼠不知从哪钻出来,大摇大摆地从爹脚边跑过,还冲他吱了一声,仿佛在嘲笑。
“你还敢来!”
姜三丰眼疾手快,抄起旁边的簸箕就扣过去,正好把老鼠扣在底下。
“抓住了!
抓住了!”
姜三丰激动地喊,双手死死按住簸箕,生怕它跑出来。
王大爷赶紧找来绳子,从簸箕缝里穿进去,把老鼠捆了个结实,这才掀开簸箕。
那硕鼠被捆得像个粽子,却还在挣扎,小眼睛瞪着姜三丰,满是不甘。
“总算抓住了。”
姜三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处理了吧,留着是祸害。”
爹捂着脚说。
王大爷拎着老鼠往外走:“扔河里淹死,省得脏了家里的地。”
姜三丰跟着出去看热闹,刚走到院门口,王大爷手里的绳子突然断了,硕鼠“嗖”地一下窜出去,正好钻进路过的二柱子怀里。
二柱子吓得“啊”一声惨叫,手忙脚乱地把老鼠甩出去,老鼠没甩远,却把二柱子怀里的酱油瓶撞翻了,酱油洒了二柱子一身,瓶子摔在地上碎了。
“姜三丰!
你家老鼠砸了我的酱油!”
二柱子气得跳脚,“这酱油是我娘让我打给我爹下酒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我赔。”
姜三丰赶紧道歉,心里却在哀嚎。
上辈子也是这样,老鼠没淹死,还砸了二柱子的酱油,最后他赔了二柱子五毛钱,心疼了好几天。
王大爷也觉得过意不去,帮着劝:“二柱子,算了算了,三丰也不是故意的,让他赔你一瓶就是。”
二柱子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踩了一脚地上的酱油渍,结果没站稳,摔了个***墩,正好坐在一堆鸡屎上。
姜三丰和王大爷对视一眼,忍不住乐了。
“这叫啥?
报应不爽。”
王大爷摸着胡子笑,“走吧,再去把那老鼠抓回来,这次用麻袋套。”
两人找了个麻袋,在院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老鼠。
那硕鼠也怪,不往别处跑,专往姜三丰脚边钻,害得他好几次差点踩到自己家的鸡,把鸡吓得扑腾着乱飞,鸡毛掉了一地。
最后,还是王大爷有经验,把麻袋放在墙角,撒了把米,守在旁边,等老鼠钻进去时猛地收紧袋口,总算把它逮住了。
“这次看你还怎么跑。”
王大爷把麻袋口系得死死的,递给姜三丰,“你去扔,扔远点。”
姜三丰拎着麻袋,感觉里面的老鼠还在挣扎。
他走到河边,使劲把麻袋扔出去,麻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总算解决了。”
姜三丰松了口气,转身往家走,结果刚走两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噗通”一声摔进河里,呛了好几口冷水。
等他湿淋淋地爬上岸,看见王大爷正站在岸边,手里拎着那个麻袋——原来他刚才没扔远,麻袋挂在了河边的柳树枝上,被王大爷捞上来了。
“三丰啊,你这运气……”王大爷叹了口气,“扔个老鼠都能把自己扔河里,我算是服了你了。”
姜三丰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麻袋,突然觉得那老鼠在麻袋里笑得可开心了。
回到家,娘赶紧找了身干衣服给他换上,又煮了碗姜汤逼他喝下去。
姜三丰捧着热乎乎的姜汤,看着爹肿得像胡萝卜的脚趾,和满地的玉米粒、鸡毛、酱油渍,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抓只老鼠而己,怎么就这么难呢?
1983年的秋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姜三丰喝着姜汤,听着爹和王大爷讨论怎么处理那只老鼠,突然觉得这样吵吵闹闹的日子,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至少比上辈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楼房里,连只老鼠都遇不到,要热闹多了。
“对了,三丰,”爹突然想起什么,“去县高中报名的事别忘了,我跟你张叔说好了,让他顺路带你去。”
“知道了爹。”
姜三丰点点头,心里有点小期待。
复读啊……不知道复读的日子里,又会遇到什么倒霉事呢?
他摸了摸手指上被老鼠咬的伤口,己经不疼了,只剩下点红印子。
或许,有点小倒霉,日子才更有滋味吧?
姜三丰喝了口姜汤,甜丝丝的暖意从胃里散开,他忍不住笑了。
管它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他姜三丰,最不怕的就是倒霉了。
当然,能不倒霉,还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