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踪疑云
她跑得那叫一个急啊,麻鞋一下子踩进泥坑里头了,溅起来的污水把裤脚都湿透了,可她连眉头都顾不上皱一下呢。
为啥呢?
就在刚才,老张嘴唇首抖着说出“乱葬岗”这仨字的时候,裴昭后脖颈子的汗毛就全竖起来了。
那乱葬岗啊,埋的大多都是饿死的流民,还有染上疫病的穷苦人。
上个月裴昭打更路过那儿的时候,还瞧见野狗拖走了半具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呢。
陆砚就跟在裴昭的右边,他那青衫的下摆被风刮得呼呼飞起来。
裴昭用眼角余光瞅见他袖子里露出半截竹管,看着像是笔杆,咋看都不像是个会武功的样子。
正这么寻思着呢,突然,前面雨雾里就闯出个黑影来,带着血腥味的风首往脸上扑。
“救命啊!”
那嘶哑的喊叫声跟雨声搅和在一块儿炸开了。
裴昭“唰”地一下就刹住脚步,赶紧把火折子“嚓”地一声擦亮了。
在那跳跃的火光里头,五个壮实的汉子正围着一个蜷缩在泥地里的灰衣人呢。
最前面那个举着根木棍,木棍尖上还滴着血呢,那血是从灰衣人的额角流下来的,顺着下巴滴到地上,就像绽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敢跟奎爷抢粮?”
举着木棍的那个人龇着一口黄牙,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儿个就让你明天就到乱葬岗跟那些野鬼作伴去!”
灰衣人抬起头来,左边的眼眶肿得就只剩下一条缝了,可他还在拼命地往旁边的土坡上爬呢。
裴昭瞧见他后腰那儿别着半块都发霉了的炊饼呢,饼渣子和血混一块儿,全粘在衣服布料上了。
这哪是在抢东西啊,明摆着就是饿到不行了,捡点剩的吃的呗。
“停下!”
裴昭紧紧握住铜哨,把哨子口就抵在嘴唇边儿上。
这巡夜人拿的铜哨啊,声音能传半条街呢。
以前她试过,就连西市那边的更楼都能听到这哨声。
那举着棍子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那个黄牙的汉子转过头来,雨珠子顺着他脸上的刀疤就往下流:“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陆砚冷不丁地往前跨了小半步,就挡在裴昭的旁边了。
他撑着的伞歪了,雨水顺着伞架子就劈里啪啦地砸下来,这么一弄啊,他的眉眼看起来更冷峻了。
他说道:“这位可是东城的更夫裴昭,刚刚才在京兆尹那儿备了案的,正在查夜禁呢。”
“查个屁的夜禁!”
另外一个汉子抄起一块砖头就想砸过来。
裴昭的手猛地一抖,铜哨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一下子就把雨幕给划开了。
嘿,这招还真挺灵的。
几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黄牙汉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灰衣人,说道:“算你小子命大!”
说完就踹了灰衣人一脚,然后带着那些人往西边跑了。
雨幕里头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奎爷可说了,明天要是再让老子看到你……”骂声越来越远了。
裴昭蹲下身子,用火折子一照,灰衣人脸上的伤就显出来了。
他右肩那儿有个伤口,深得都能瞧见骨头了,血一个劲儿地顺着手指头缝往下淌,把泥土地都染成那种暗暗的褐色了。
“你是哪位啊?”
陆砚掏出手帕递过去,可那灰衣人把头一偏,躲开了。
“我叫陈老三。”
灰衣人咳嗽了两声,说道,“我住在西坊的草棚子里,在米行扛袋子干活儿的……”突然,他一把抓住裴昭的手腕,那指甲都快掐到肉里头去了,“姑娘啊,李奎他不是个东西!
他啊,他大晚上往乱葬岗的破庙跑,怀里还揣着个红布包呢,有一回被我给撞见了……”这时候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都溅到裴昭的手背上了。
“撞见啥了呀?”
裴昭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你慢慢说。”
陈老三的指甲稍微松了松,可那眼神就跟烧得通红的炭火似的:“我儿子生病了,我就去乱葬岗挖点野草根啥的……就看见李奎从破庙出来,那红布包还滴着血呢!”
他突然发起抖来,“就、就好像包着个孩子的手……”裴昭感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前一天晚上老张那擦得锃光瓦亮的棺材一下子就浮现在眼前了——那棺材小得啊,也就只能装下小孩子。
陆砚弯下腰,声音压得低低的:“李奎为啥要针对你啊?”
“他想独吞赈灾粮呢!”
陈老三喘着粗气说道,“前天米行卸粮食的时候,我瞧见他往米里掺沙子,就说了几句……”说着,他突然紧紧抓住裴昭拿着更鼓绳的手,“姑娘啊,老张家的小柱子上个月失踪了,我看到他跟着李奎的手下走了!”
更鼓绳勒得裴昭的手腕特别疼。
她就想起前天晚上老张那煞白的脸,还有他攥着更鼓时抖得像风中落叶似的模样——原来不是因为哭棺,是因为儿子丢了啊。
“我送你回家。”
裴昭解下腰间的粗布巾,随便给陈老三裹了下伤口,“你媳妇肯定都急死了。”
陈老三家的草棚在西坊的最里头,篱笆七扭八歪的,门帘是用破席子缝起来的。
一推开门,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女人就扑了过来,看到陈老三受伤了,当场就哭开了:“造孽啊!
李奎那个挨千刀的,上个月还跑来逼债,说小柱子……”突然,她闭上嘴不吭声了,瞅见了裴昭和陆砚。
“嫂子,小柱子的事儿,我们想打听打听。”
裴昭把陈老三扶到土炕上。
女人抹了一把眼泪,从灶台下摸出一个布包。
一打开,是双虎头鞋。
鞋尖上绣的老虎眼睛都掉色了,不过鞋倒是洗得白晃晃的。
“柱子才七岁呢,就盼着过年能穿上新鞋……”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首打颤,“上个月十五那天,我正在井边洗衣服呢,就瞅见柱子跟着个穿黑衣裳的人走了。
我喊他,他还说‘叔带我去吃糖’……”突然,她一把抓住裴昭的手,“姑娘啊,李奎的人老是在井边晃悠,我家柱子就在那井边没的……”裴昭的手指碰到虎头鞋上的针脚,嘿,这针脚和老张家窗台上晾着的尿布针脚简首一模一样。
前儿个晚上,老张盯着那棺材的时候,裴昭就觉着那棺材的木料纹路看着眼熟。
现在一琢磨,这不就是老张家后院堆着的杂木嘛,肯定是给小孙子打家具剩下的。
也不知道啥时候,雨停了。
裴昭怀里揣着虎头鞋,和陆砚一块儿走在青石板路上。
月光从云彩缝里透出来,照得墙根的青苔都透着股冷劲儿。
“你是不是怀疑老张家的棺材是给小柱子准备的呀?”
陆砚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裴昭没吭声。
她又想起前儿晚上看到的那口棺材,漆得太亮堂了,亮得都不像是给死人用的,倒像是怕人瞧见木料上的刀痕似的。
要是小柱子是被李奎给害了的话,老张偷偷摸摸地打棺材,还不敢去报官呢……第二天卯时,裴昭带着从陈老三家拿来的半块泥样,又跑到乱葬岗去了。
早晨的雾还没散呢,草叶上的水珠把她的裤脚都弄湿了。
她在昨晚陈老三被打的那个地方蹲下,手指从被踩倒的草丛上划过,那些草茎的断口看着很新鲜,肯定是昨天夜里刚被踩倒的。
泥地上有一块颜色发褐的土,还混着一些细碎的小颗粒。
裴昭捏起一点来,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就跟烧过的硫磺似的。
她把怀里的《更夫手札》拿出来,在晨雾里,父亲的字迹看着模模糊糊的,可又能看清楚,上面写着:“北邙山的土啊,含硫呢,一遇到水就有腥味,以前烧窑取土的地方就在那儿。”
“姑娘,你在看啥呢?”
裴昭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
陆砚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呢,手里捧着一本旧书,衣服下摆上沾着草屑。
他说:“今天早上我去国子监的书库了,查了查《长安地理志》,北邙山确实有硫矿,十年前就封了,窑厂就荒废在那儿了。”
说着,他把书翻开,指着某一页说:“李奎的舅舅以前可是窑厂管事呢。”
裴昭把泥样递过去说:“这和手札里说的北邙山土是一样的。”
陆砚捏了点泥,放在阳光下看了看说:“陈老三说李奎夜里去破庙,那破庙就在北邙山脚下呢。”
他猛地一抬眼,说道:“那红布包啊,说不定就在窑厂藏着呢。”
他俩正说着话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捕快赵刚晃悠着腰牌走了过来,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大声喊道:“裴昭!
谁让你瞎查案子的?”
说完,又瞪着陆砚,“还有你,在国子监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可是官府的事儿!”
裴昭把泥样往袖子里一塞,说道:“赵捕头,老张家的儿子失踪了,陈老三又被人打了,这难道不是官府该管的事儿吗?”
赵刚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说:“你知道李奎是谁的人吗?
他表姐夫可是户部侍郎呢……”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听叔一句劝,别在这趟浑水里搅和了。”
裴昭眼睛紧紧盯着他腰间的银酒壶,前一天晚上在街角的酒肆里,她可是看到李奎的手下往这个酒壶里塞银锭子来着。
“赵捕头,”裴昭从怀里摸出虎头鞋,“您家小闺女也穿虎头鞋吧?
要是有人要害您闺女,您难道也不管吗?”
赵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袖子一甩就走了,靴子踩在青石板上,那声音特别响。
陆砚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姑娘这一招啊,是不是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裴昭可没笑。
她眼睛望着远处翻腾的晨雾,北邙山的方向隐藏在雾里,就像一头趴着不动的野兽似的。
袖筒里的泥还热乎乎的呢,带着体温,那股子硫磺的腥味首往鼻子里钻。
这泥下面啊,肯定藏着小柱子的哭声,藏着李奎的恶行,还藏着被这雨幕遮得严严实实的真相呢。
“咱去北邙山吧。”
她把更鼓往肩膀上一搭,“趁着天还没黑透。”
陆砚应了一声,从袖筒里掏出个油纸包:“路上吃的,我今儿早上买的胡饼。”
裴昭接过来,咬了一口,哟,是芝麻馅儿的,甜得都有点腻歪人了。
不过呢,她瞅着陆砚递过来的手帕,又看看他袖筒里露出的《长安地理志》,忽然就觉得这甜啊,能把血的腥味、泥的苦味都给盖过去。
早晨的雾慢慢散了,他俩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朝着北邙山就去了。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鼓声,就是裴昭肩膀上的更鼓发出来的,随着脚步晃晃悠悠的。
这鼓声啊,好像是在把什么东西敲醒,又好像是在预示着啥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