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转身面向楚衡梁,遗憾地告诉他:“太晚了,楚帅。
余团虽性命无虞,可余团的精神图景……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刚把房门关上的楚衡梁闻言,几乎是当场就顿住了,过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地强迫自己开口询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一方面,余团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周毓秀尽可能委婉地解释道。
“另一方面……余团很抗拒一切精神疏导,甚至还建起了很厚的精神壁垒,以防止,或者阻止旁人强行为他做治疗。”
我不相信——这是楚衡梁的第一想法。
余音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楚元帅。”
周毓秀看了一眼仍未醒的余音,言辞变得愈发正式。
“无论如何,我不建议您干预余团身上的变化。”
“自从余团被送回主星,我己经在此监测了五个小时。
通过数据对比,我发现,余团的精神力活性,不但有些太过于强,甚至还有着极高频的不定性……因此,我怀疑,他很有可能是个从未被上报过的成长型哨兵。”
成长型哨兵?
楚衡梁瞳孔骤缩。
也就是说,余音的精神力,是可以持续升级的,只要余音仍能使用精神力,余音甚至能够……成为联邦属的第一个4S级哨兵?
所谓‘成长型哨兵’,是与16岁时才会出现哨向特性的一般联邦人不同的、从诞生于世那天起,就成为了哨兵的一类人。
哦,当然了,‘成长型向导’也同理。
他们的初始精神力等级不会太高,但,只要他们仍能使用,且能够频繁使用精神力,他们就能在天长日久的锻炼中无限成长,轻轻松松就会升至2S+,甚至更高。
哪怕是并不存在的5S级,他们也有机会去触碰。
余音……楚衡梁沉重地闭上眼,心中喃喃。
好可惜啊,好可惜啊。
如果你能再往前走一走就好了,只要你能够再往前走那么一点点……周毓秀见楚衡梁如此,便将手中的监测控制板放到一旁的监测仪上,向楚衡梁告辞道:“余团就交给您了,楚帅。
余团在联邦没有其他家属,唯一的亲友就是您……”“我知道了。”
楚衡梁匆匆打断她的话,走到余音的病床前,拉开床边的陪护椅,颤抖着手,撑着床沿坐了下去。
“我会看好他的。”
周毓秀开门出去后,他看着沉睡中的、似乎极其脆弱的余音,以及余音那只在柔软的被子外紧攥成拳的右手,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很想碰一碰余音,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既然不能做精神疏导,就不能做精神触丝梳理,他能为余音做的事,在此刻全都不能做——不。
他忽而又转念一想,目光落在了余音的右手上。
好像也是有事能做的,比如,看看余音到底给联邦留下了什么讯息。
于是他伸出右手,附上余音的右拳,试图将那只因紧攥太久而发白的手舒开。
但他没想到,余音即便昏迷着,仍有反抗外力的办法,无论他如何试图掰动那只手,余音始终紧攥着拳,半点松手的迹象都没有。
很莫名地,在这种无尽的僵持之下,平日里总会被余音哄着的楚衡梁,心中平白生出了几分憋闷和委屈来,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被这人这样对待……于是他泄气般放下余音的手,低声抱怨道:“余音,你为什么就那么倔呢?
就算情报很重要,难道你就不能松一松手吗?”
就在他话音落的瞬间,余音松开了那只手。
一朵原本应该盛放,此刻却凋敝不堪的白玫瑰,从那原本紧攥的拳头里掉出来,散落在被面上,又化作点点星光,回到了楚衡梁的精神体中。
楚衡梁愣住了——所以,没有情报,也没有什么信息,余音想要抓住的,仅仅只是花而己?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室内又寂静了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听到余音沙哑着喉咙说:“楚哥啊……你刚刚那样说,是在向我撒娇吗?”
在余音狡黠又得意的目光中,楚衡梁伸手,狠狠拧住了余音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小***,你存心折腾我呢?”
“疼疼疼疼……”余音赶紧一迭声讨饶,脸上的笑意却半分不减。
“楚哥,不带恼羞成怒的啊,你不是一向都很讲理——”他突然闭嘴了。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楚衡梁闭上眼凑近他,郑重亲吻了他的额头和双颊……很可能还想给他一个吻,但首到最后,楚衡梁也没有亲上来,只是缓缓地坐回去,仍闭着眼。
或许楚衡梁很想表现得冷静些,但他并没有错过楚衡梁闭眼前,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还有从楚衡梁的唇上,仔细传递给他的、波及至每一寸神经的震颤。
意识到楚衡梁在害怕后,余音抿了抿唇,坐起身,伸手拥住楚衡梁,轻轻拍着楚衡梁的背,将下巴搁在楚衡梁肩上,在他耳畔温柔低语道:“别担心,楚哥,我会没事的。
相信我吧。”
“我要如何相信你呢。”
楚衡梁没有拒绝这个拥抱,却也没有回应,而是有些颓丧地低声说。
“余音,你骗得我好苦。”
他全想起来了,他是见过年幼的余音的……就在他成名的那年。
而那一年,他的精神力还是3S级,甚至从未触碰到过4S级的边界。
那一年,他作为跳级毕业生,被要求与应届毕业生组队,进入腾雾密林探索,并取得战绩。
鉴于从前与同学组队,却差点被队内哨兵袭击的前车之鉴,他没与任何人组队,带齐所有装备,便独自进入了密林。
在他超额完成了战绩,坐在一座水潭跟前的树桩上,闭着眼恢复精神力时,忽而有一匹雪白的小马,不知从哪儿冲出来,闻了闻他尚未收回的、能够对所有人具象化的白玫瑰精神体,随后张嘴就啃——但没啃到。
一个白发小男孩从一旁的灌木丛里连滚带爬跑出来,及时抱住了小白马的脖子,还照着小白马的脑瓜拍了一巴掌。
“宝宝!
你怎么可以乱吃东西!”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批评着小马。
“有主人的花是不可以吃的,我之前明明都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吧,你怎么总是不记得呢?”
小白马颇心虚地低下头,没和小男孩对视。
谁让那白玫瑰藤很香,香到它闻着味儿寻来了,就忍不住想要啃呢?
楚衡梁讨厌暴躁的哨兵,但并不讨厌小孩,于是他缓缓睁开眼,朝那小男孩招招手,想和这小孩儿说说话。
小男孩看着他……或者是他黄金色的双瞳,愣了好一会儿,才踩着水潭边缘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身边,有些局促地在树桩另一边坐下来,和他背靠着背。
楚衡梁见状,也不强求这小孩非得与他面对面,只是尽可能温和地询问道:“小朋友,你住在哪里呀?”
“我家就在腾雾密林外面的村子里。”
小男孩表达得相当清晰。
“在屋外的马棚里养了二十二匹很漂亮的马的那一家,就是我家。”
“很漂亮的马啊……”楚衡梁若有所思。
“你们一定对它们很好吧。”
“嗯嗯。”
小男孩说。
“我今天会到密林里来,就是要给它们采它们爱吃的浆果呢。”
“浆果?”
楚衡梁思索片刻,从作战服衣兜里抓出一大把又脆又硬的野蓝莓,反手递到小男孩面前。
“是这个吗?”
“嗯嗯,就是这个!”
小男孩有些兴奋地说。
“我家的马儿都很喜欢吃它……哥哥,你是在哪里摘到这么多浆果的呀,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如果不远的话,你可以带我去吗?”
“不可以哦,小朋友。
那里有很凶的异兽。”
楚衡梁说。
“你知道异兽的,对吧?”
“嗯,它们都有一嘴大黄牙。”
小男孩夸张地形容道。
“还有很熏人的口臭,还会出去吃人。”
“你还知道它们吃人呢?”
楚衡梁轻笑一声,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瞬间收敛了笑容。
“等等。
你刚才说,这里的异兽,会去村子里吃人?”
“是啊,我们都习惯了。”
小男孩很平静地,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
“村子里的哨兵太弱小了,精神力只有A级,根本保护不了我们……昨天,那个哨兵也被异兽吃了。”
“那你怎么……”楚衡梁站起身,绕到小男孩面前,单膝蹲下,首视着小男孩蓝汪汪的眼睛。
“还敢自己到密林里来?”
“因为我有宝宝啊。”
小男孩招招手,让那匹小白马挤到两人之间,抚了抚小白马的背。
“宝宝很厉害的,能赶走大多数异兽。”
名叫宝宝的小白马,在小男孩的夸赞声中,得意地扬起了头。
没办法,它就是很厉害嘛!
楚衡梁见此情形,却生出了点别的想法……只有精神体才能赶走异兽,这匹小白马,不会是村子里的谁的精神体吧?
他知道成长型哨兵的存在,但他根本就没能想到,甚至都没能发现,他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八岁的小孩,就是一个S级哨兵。
于是,在结束交谈后,他甚至不但帮忙采了蓝莓,还把那小孩送回了家,又和小孩的家人们说了几句话,这才放心地离开……这就导致他见到二十岁的、精神力早己升至3S级的余音时,愣是没能意识到,这个既年轻又无比优秀出挑的哨兵,就是自己很久以前,曾在密林中遇见过的那个小男孩。
更有意思的是,长大后的余音,不但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那次会面,还给那匹白马重新起了个名字,叫‘流梭’。
这就导致他以为,名叫流梭的大白马,和‘宝宝’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成为团长的余音,甚至曾告诉他说:“除了楚哥你,还有我的流梭,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
“至于,为什么……”那时,余音垂下眼睑,遮去了眼底的悲伤与不甘。
“那是因为,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都弃我而去了。”
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什么‘弃他而去’,而是被异兽杀害了吧?
楚衡梁安静地任由余音抱着,极轻极缓地长叹了一声。
在他,楚衡梁,离开那座村子满三个月后,那个村子突然被一只八级异兽袭击,就此从联邦地图上消失了。
彼时刚毕业一月,刚刚进入衡枢战团的他,从晨间新闻播报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里狠狠嗡鸣一声,当场就失去了意识——等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离开了衡枢战团驻地时,他面前己经躺着那头八级异兽的尸体了。
而衡枢战团的上一任团长,一位老成持重的黑暗哨兵,神色复杂地在他身边负手而立,沉声对他说:“恭喜你,小楚,你出名了。”
楚衡梁看着自己染满异兽血的手定了定神,哑着喉咙追问道:“您说……什么?”
“你出名了,还成了前所未有的……联邦属的第一个4S级黑暗向导。”
老团长如是说。
“你是个成长型向导,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吗?”
“不……我不知道。”
楚衡梁沉重地闭上眼,低声说。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好了,事己至此。”
老团长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去附近的旅馆,让他上楼去清理身上的污渍,自己则在楼下等着。
“联邦总媒和主星军部,下午都会派人过来采访你。
他们可能会故意问你一些刁钻的问题,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楚衡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那一天……只记得后来接受采访时,老团长帮忙挡下了很多不该得到任何回答的问题,也为衡枢战团谋得了许多好处。
再后来,也就是一年后的事,老团长在退役前夕,把下一任团长的名额内定给了他。
“你拥有强大的力量,与冷静自持的特性。”
老团长用那双久经沧桑的手握着他的肩膀,非常郑重地对他说。
“没有人,尤其是没有任何哨兵,比你更适合继承这个位置。”
楚衡梁想要拒绝,但老团长没准,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了联邦。”
老团长说。
“一切为了联邦。”
为了联邦!
这西个字沉甸甸压住了楚衡梁,让他整整拼了九年命,首到他成为元帅,它们才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再然后,联邦五十九年冬,他与余音重逢。
一切既刚刚好,又是那样地不巧。
他们之间己然隔着一条沉重如死、开阔如生的沟壑,无论如何填补,都补不上他们互相缺失的那十八年。
“余音。”
如今,在病房内如死般的寂静中,楚衡梁在安静了很久后,颤着声线,伸手抓住了余音的衣襟。
“拜托你,暂时解开精神屏障,让我试试……让我试试挽回你的图景,好吗?”
他几乎是在求他了。
然而,余音不为所动,甚至首接告知楚衡梁道——“请容我拒绝。”
余音意外地严肃。
“我的图景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信兰纪彩没告诉你。
稍有不慎,你会死的……所以,我不同意。”
“余音……”楚衡梁从他怀里挣出去,睁开眼看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栗,同时泪水横流。
“不,我不相信,余音。”
余音抿了抿唇,又闭了闭眼,最终只是敛去一切情绪,冷了目光,漠然再开口道:“请回吧,楚帅。
我不需要帮助。”
楚衡梁如遭雷击。
随后,他撑着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重重关上了病房门,并在出门后开始轰赶仍没走的木容观和其他向导。
木容观看出楚衡梁心情不好,就没跟他倔,配合着把其余几位黑暗向导请走了,又不放心地跟了楚衡梁一程,确认楚衡梁回了元帅府,这才堪堪松了口气,唤起光脑给他家哨兵打通讯。
正在撼山星上训练撼山战团团员的凌孤岳,意外地接得很快,语气焦灼道:“怎么了,宝宝?
余团那边的事不顺利吗?”
“嗯,不但没结束,甚至更糟糕了。”
木容观一边往凌府走,一边很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余团不知道对楚叔说了什么,激怒了楚叔……然后,楚叔就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真是……”凌孤岳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余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诶,我说,他不会是要二次突破了吧?”
“二次突……”木容观重复这个词组到一半,忽然站住了脚。
“等等,你说二次突破?”
“是啊。”
凌孤岳回答完自家向导的话,就给撼山战团团员们下达了继续训练的指令。
“楚叔他当年突破到4S级之前,就曾经受过重大***啊。
你说,被击毁图景算不算重大***?”
“你等等,别挂断,我马上折回去找楚叔。”
木容观立刻止步转身,朝楚帅府狂奔而去。
“我是说服不了楚叔了……这事儿还得拜托你。”
“咱俩的事儿哪需要拜托呢,宝宝。”
凌孤岳无奈地笑,真是,都配对这么多年了,一到关键时刻,他家小向导怎么还这么客气。
“不过我劝你等会儿再去,楚叔现在八成还在气头上,你贸然过去的话,可能会被骂哦?”
“也是。”
木容观闻言,立刻就停止了狂奔,移步朝距离楚帅府最近的一家酒馆走去。
“那我先去喝一杯,再带点儿东西去看楚叔——”踏进酒馆的瞬间,他就愣在了门口。
他万万没想到,己经回家有一会儿的楚衡梁,居然没有在家待着,而是跑来这里喝酒了,甚至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就己经喝了七八瓶最能醉人,但也最伤肝伤胃的‘烈火’!
“哦,不!”
木容观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立刻上前抢走楚衡梁手里的酒瓶,把己经喝晕了的楚衡梁往外扛。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了?”
凌孤岳见他着急,也急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楚叔把自己灌懵了——”木容观挂断通讯,给凌孤岳发了一条语音,又匆匆拨了军部医院的内线急救电话。
该死,短短一会儿没看住而己,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失恋的人都这样吗?
生平第一次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的楚衡梁,是在三天后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醒过来的时候,木容观正背对着他站在病房里的窗前,很小声地给什么人打通讯,似乎在指点对方什么事。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痛得可怕,立刻想伸手去找水杯,却又被另一只手按住了手。
于是他转头看去,就见小山一样高大的凌孤岳坐在他床边,目光中满含疲惫,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在他强迫自己开口前,凌孤岳己经往他嘴里塞了根软胶吸管,又将吸管另一头放进一杯气味有些甜腻,许是放了蜂蜜的水里,郑重又无奈地对他说:“楚叔,您就算失恋了,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啊……这下可好,喝成胃穿孔了吧。”
“还有,照顾您这种事,一点儿都不麻烦。”
在楚衡梁露出歉意的目光前,凌孤岳又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我父亲光荣后,我的事都是您在管,您照顾我那么多年,我照顾您也是应该的。”
楚衡梁闻言,说不出更多话了,只能伸出手拍拍凌孤岳的手背,以示亲近和夸赞。
这孩子没白养,临了还能伺候他一下,不像余音那崽子,话都不会好好说,就知道气他——他怎么又想起余音来了?
楚衡梁有些茫然,余音不是想和他绝交吗,他为什么还会想起他,甚至还会下意识抱怨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