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是世界上最务实的生物。它们拱食、睡觉、哼哼唧唧,对艺术——尤其是声乐艺术——有着极其朴素而直接的评判标准:能下饭的就是好声音,不能下饭甚至影响下饭的,就是罪大恶极。
很不幸,周跑调的歌声,属于后者中的战斗机。
此刻,他正站在自家养猪场气味最为醇厚的核心区域,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馒头,对着栏里一群膘肥体壮、正埋头苦干的母猪,深吸一口气,准备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给它们放点背景音乐,据说能舒缓情绪,促进生产。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砂纸上摩擦。栏里几头离得近的母猪警觉地抬起头,***的耳朵微微抖动,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周跑调视若无睹,胸腔用力一鼓,一个高亢、扭曲、完全游离在调门之外的音符猛地冲了出来:“啊~~~~~哦~~~伊~~~~~哟~~~~”
那声音,像是一千只指甲同时刮过黑板,又像是濒死的乌鸦被踩住了脖子发出的最后哀鸣。尖锐、干涩、毫无美感,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瞬间撕裂了猪场午后沉闷的空气。
效果立竿见影。
离他最近的那头待产母猪,正侧躺着哼哼唧唧,享受着分娩前最后的安宁。周跑调那破锣嗓子一开腔,它浑身猛地一激灵,如同被高压电瞬间击中,四蹄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它那双小眼睛骤然瞪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生理上的巨大不适,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嗷——!”。
这声“嗷”仿佛是个信号。只见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起来,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类似轮胎漏气的“噗嗤”声,一个湿漉漉、***嫩的小猪崽,竟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歌声吓得提前脱离了母体,像颗炮弹一样,“吧唧”一声,直挺挺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周跑调那声“哟”还在猪棚的钢梁间嗡嗡回荡,余音袅袅,带着金属疲劳的悲鸣。他本人,则保持着引吭高歌的姿势,嘴巴张得能塞下他那半块馒头,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蹩脚雕塑。他眼睁睁看着那头无辜的母猪在经历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暴击后,哼唧声都变了调,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控诉。
他老爹周建国,一个被猪粪腌渍了大半辈子、浑身散发着浓郁“田野芬芳”的精瘦老汉,闻声像颗炮弹一样从旁边的饲料房里冲了出来。他手里还攥着半截搅饲料的铁锹把,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罪魁祸首和事故现场——地上那只湿漉漉、正微弱蹬腿的小猪崽,以及那头明显受到严重惊吓、眼神呆滞的母猪。
“周!跑!调!”周建国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猪场里所有的哼唧和刚才那歌声的余韵。他挥舞着铁锹把,气势汹汹地朝儿子扑来,每一步都踩得地上的积水四溅,“你个杀千刀的败家玩意儿!老子让你放点‘轻音乐’!‘轻音乐’!懂不懂什么叫‘轻’?***这是给猪放《索命梵音》啊?!一头猪崽!一头活生生的猪崽!就被你这破锣嗓子给嚎出来了!老子今天非把你嗓子眼儿用猪粪堵上不可!”
周跑调反应奇快,在老爹的怒吼和铁锹把呼啸而至的瞬间,他脖子一缩,腰一弓,凭借着多年在老爹棍棒下练就的“抱头鼠窜功”,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滋溜”一声就从周建国挥舞的手臂下钻了过去,撒丫子就朝猪场大门狂奔。
“爹!亲爹!意外!纯属意外啊!”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嚎,那声音因为狂奔而更加扭曲变形,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母猪情绪不稳定!关我唱歌屁事!我这叫……叫艺术震撼力!对!震撼分娩!”
“震撼你奶奶个腿儿!”周建国气得胡子直抖,追了几步,终究是年纪大了,扶着膝盖喘粗气,只能把铁锹把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滚!给老子滚远点!再敢靠近猪圈唱歌,老子打断你的腿喂猪!”
周跑调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出猪场大门老远,直到确定老爹那愤怒的咆哮被风吹散,才敢停下来,扶着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大口喘气。汗水混着猪场特有的“芬芳”,顺着额角往下淌。他抹了把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憋屈得像塞了一团发酵过度的猪饲料。
唱歌?狗屁的艺术!这玩意儿就是他周跑调命里的劫数!从小到大,班级合唱他永远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最角落,并且被音乐老师千叮万嘱“对口型就行”;KTV聚会?只要他一拿起话筒,包间里瞬间就能完成从欢声笑语到集体沉默再到夺门而逃的流程转换。邻居家小孩夜里哭闹,他妈只要隔着墙喊一嗓子“周跑调要唱歌啦!”,效果堪比最强效的婴儿镇静剂。
他恨唱歌,恨得牙根痒痒。这破锣嗓子,除了能把他爹气得跳脚、把母猪吓得早产,简直百无一用,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和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