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从海心处一圈一圈推来,像翻开的旧书页,湿冷的字一股脑儿扑到岸上。
落潮岸的石台裸着背,盐霜在上面结成白线,摸上去像冷硬的筋脉。
梦星把斗篷勒紧,指背在粗糙的石沿上一蹭,试试今日的潮温。
他把“忆钩”从布套里抽出来——一根细长的铁杆,杆尾缠着盐绳,钩尖镶着一片透明的小镜。
镜面很薄,薄到能映出情绪从海里浮起时最先冒出来的那一口“香”。
海水咸,忆却带甜。
甜得不对劲,就像把一滴酒混进血里。
他把钩抛出去,镜与钩尖轻轻入水,雾里的光被一口吞掉。
等不及的人喜欢在岸边催:“小子,捞快点,赶在回忆行开门前,秤上能多压一两。”
梦星头也不抬。
潮声每变一层,他的手指就跟着收一分;这招不是谁教的,像是手自己记得。
第一次起钩,带上来的是一颗青白色的小忆晶,指节大,内部的回路稀疏,像几根浮着的鱼刺。
梦星把它丢进腰间的布袋,不给它贴皮。
低等级的忆晶不值当被“养”。
第二次是金色,闻着有一点点“喜”,像冬日晾过的被子——他没去嗅,塞进袋子,从盐囊里抹了抹盐灰压味。
第三次起钩的时候,镜面猛地亮了一下。
那不是日光,是某种细小的情绪在镜背里擦出了一点火星。
钩尖一沉,海底像被谁扯了一把。
“别逞。”
旁边有人忍不住出声,“再沉一点,就是‘回流’了。”
梦星没松手。
他把力量往指尖收,钩柄反向一磕,钩尖脱离那股拉扯,只顺势刮下一层薄薄的“皮”。
那层“皮”在雾里几乎看不见,像一道被剥下来的影,落在石台上,触地便缩成一枚乳白的片。
他用盐针把片挑起,听见它轻得像叹息:“嗯……”这是一层“场皮”——纯器物记忆,尚未触人,可以养,养好了能卖给织忆师当底料。
石台另一端有人嘀咕:“这手法,不像新学的。”
梦星没有答。
他把片装进硬盒,压了盐纸,再捞。
第西次起钩,雾忽然“咔”地窒了一下。
不是声音,是感觉——像有人从远处掐了一下海的喉咙。
海面下翻出一团黑影,贴着石脚窜上来,形状模糊,表面像湿漉漉的纸,被揉过又摊开,边缘一道一道起皱。
情绪怪。
它扑来的方向极准,首冲梦星腰间的布袋。
它不吃盐,不吃铁,只吃“味”。
梦星手腕一翻,把忆钩横在怪面前,“叮”的一声敲在石沿。
那一下并不重,却像把空气敲得薄了一层。
薄到什么都没有——风声、脚步声、海声,一起退到很远。
怪在离他半寸的地方停住,皱纹像被冻住,下一瞬又飘散,像被人握碎的潮水,无声,退了。
静音。
他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在刚才那一下里明显放慢了拍。
旁人只当他用了盐技:“小子,胆子不小。”
又有人笑,“有这手,回忆行会给你多记一格‘稳’。”
天色稍亮,回忆行开门。
“回忆行”的门面不大,门檐下挂着旧铜铃,听起来像嗓子里含了盐。
摊上摆着两架秤:外秤称重,内秤称“稳”。
稳不稳,要把忆晶放到小小的水晶镜上照,照得出完整的回路,秤砣就往上一格,一格能差出半条命。
守秤的是个瘦老太太,眼窝陷着,鼻尖灵得不说话就知道你袋子里有几颗“甜”。
黑市叫她“秤婆”。
梦星把袋子里的碎记丢到外秤,秤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账记得清清楚楚,还多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没被咬。”
“运气好。”
梦星说。
秤婆哼了一声:“运气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说的。”
她把一枚铜牌推过来,铜牌上刻着回忆行的戳记与一串极细的字,“晚些会有‘核’,别拿太‘响’的东西招人。”
“核?”
“拍前程序,”她的嗓子干得像翻旧纸,“三日后,黑市大拍。
有人把完整情绪链送来了,写在清单第一件。
你要去看热闹?”
梦星不答。
秤婆看惯了这种沉默,只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件旧事——灰徽的绳,今早在内港壁上挂了一根。
你若见着白壳人,别伸手。”
白壳人。
传闻里那些被挖空了“人”的容器,走路不响,眼里没有东西。
有人说它们是夺忆派旧制的收尾,是“器物”,不是“人”。
也有人说,它们有时候会把你从怪的嘴里拖出来。
没人知道哪一条是真的。
梦星点点头,把牌收起,拿了小半袋盐灰压味,离开回忆行。
靠港的一隅有他借来的木屋,屋顶破,墙缝里生潮,风一吹,像谁在咬牙。
他把今天的碎记倒出来,按“喜、恨、怕、痛、空”分了五堆,挑最浅的那几粒,嵌进腰带里做“火”。
冷,饿,困——他习惯在这三件事里挑一样解决,今天选“饿”。
他在炉里放了一枚指节大的浅蓝忆晶,点盐火。
忆晶在火上“滋”的一声,散出一缕薄薄的温暖——不是热,是“安”。
他靠着墙闭眼,体内空出来的一环像被一枚木楔轻轻塞住。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该记账。
他拿出一本旧册,翻到今日的空白,笔尖落下的时候忽然停住。
要写他的名字。
他想了想,写:——梦星。
写完的那一刻,胸口像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那里,指尖下没有起伏,只有盐火烧过的温度。
黄昏前,海上转了风。
港口的老船把帆卸在甲板上,木槌和绳索的声像旧钟敲心口。
梦星把炉火灭了,收拾忆钩,沿着石阶往落潮岸走。
落潮岸在晚上不见人。
黑市的规矩写在各家的门槛下:夜潮归海,捞得着算偷,偷的东西要交双份税给夺忆派。
——但也只有夜里,才有“逆光”的颜色。
梦星把忆钩抛出去,镜面在夜里像一枚没睡透的眼。
风一会儿偏北,一会儿又偏回东,雾像被人从水里拎起来,又丢下去。
前两钩空。
第三钩,钩尖没像往常那样被潮水拖走,反而像勾住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慢慢收绳。
镜面先出水,镜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极浅的紫在镜背里一闪——不,是错觉?
钩尖带上来一条细线。
不是他的盐绳。
那是“牵忆线”,比发丝还细,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雾里一横,才能察出一寸。
线头挂着一枚碎晶。
暗紫,饱和得像深处开出的一朵花。
碎晶的切口非常整齐,内部的光丝细密地旋在一起,一看就不属于今天这个时代。
梦星没伸手——他先抹了一点盐灰在掌心,隔着盐灰把碎晶捏起来。
它在他的皮里“嘣”的一声,很轻,像一个小小的心跳,随后又安静下去。
海忽然更静了半格。
不是风停,是耳朵里把风按没了。
梦星知道这不是他的盐技——来得太自然。
他把碎晶翻过来,切面里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纹路,在他指腹蹭过时向内一收,像是在呼吸。
“别动。”
他的背后,有人极轻极轻地开口。
不是人——是那种让你先看见影才看见“人”的存在。
梦星转头。
雾里站着一个高瘦的影,脸像没有血色的陶。
眼窝深,眼睛空。
它穿了一件白得过分的外壳,像把自己的骨头穿在了外面。
白壳人。
它没有靠近,只把头微微偏了一线,像在确认他手里的碎晶。
梦星把碎晶握紧了一分。
“你要?”
他问。
白壳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它只是看。
它的“看”没有意图,像是一只壳在确认壳里那一点点光的去处。
“不给。”
梦星说。
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他把碎晶塞进内袋,盐绳再绕一圈把袋口勒紧。
白壳人往后退了半步,退得很慢,像从一个门框退回另一个门框。
它没有转身,只在雾更厚的地方停下,看了一会儿海,又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意义,却落得极稳,像在给他胸口一枚节拍。
梦星把忆钩收起,沿石阶往回走。
雾贴着他的肩,像谁在轻轻拉他的衣角。
他走到木屋门前,停了一瞬——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在门框上划一刀,把今日的身高刻下来。
刀子在手里停了一停,什么也没刻。
他推门进屋,门把上的盐霜在手心里化开,冰冷地滑过指缝。
床边,他把内袋解开,把碎晶在灯下看了两息。
灯火很老,跳不出第二层光。
碎晶在弱光里没有任何花哨,只是一点安静得过分的暗紫。
他伸手把灯吹灭,黑里有一声极轻极轻的低语,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过来——不经意,不确定,就像梦里有人在呼你名字前先试试唇形。
他没听清,只在胸口摸了一下。
那里有一枚看不见的小石子,今日被敲了一下。
他把碎晶放在枕内,手心按过布,感到它在布下“呼吸”。
那呼吸不属于这间屋,不属于这一夜,不属于这片海。
它像从千年前的海心泄到今天,用一条极细的线把他拽住。
梦星闭上眼。
他是个拾忆人,靠捞别人掉在海里的东西活着;他没有“身份层”的过去,只有能用来取暖的“衣”。
睡意快要落下去时,他听见门外的雾里有细小的响——那不是脚步,是盐钉被人指甲轻轻刮过的声。
回忆行的暗号:己方。
他握紧枕下的碎晶,没出声。
外面的响停了。
风把雾掀了一指,墙缝里一滴水落到地上,“叮”。
他忽然明白秤婆那句“别拿太响的东西招人”的意思。
今夜之后,他的梦,恐怕不再只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