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块一条命烈日下,王建国攥着欠条的手在发抖。身后的工棚里,
妻子咳出的血染红了廉价纸巾。女儿王小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压在箱底,学费还差十万。
他爬上30层楼顶,跪在欠薪老板面前:“我老婆快不行了。
”老板笑着推开他:“摔死了赔三万。”失足坠楼时,
他看见女儿在电子厂流水线上麻木的脸。三个月后,强拆队推倒工棚。
推土机碾过王建国的遗像,相框玻璃碎裂的声音淹没在引擎轰鸣中。---正午的太阳,
像一只倒悬的巨大熔炉,把整个城市都架在火上烤。空气滚烫黏稠,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
王建国就站在工地的入口,背后是尚未完工的三十层水泥巨兽,
钢筋骨架在刺目的白光里狰狞地伸展。他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片,边缘被汗水浸透,
变得绵软脆弱,仿佛随时会在他微微颤抖的指间化为齑粉。
那上面印着几个冰冷的黑体字:**欠条**。下方,歪歪扭扭签着“刘德富”三个字,
还有那个红得刺眼的指印,像一小块凝固的血痂。十万块。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压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是小梅四年大学的指望,
是秀兰躺在工棚里咳出来的血换不来的药钱。工棚区就在几步开外,低矮、拥挤,
用彩钢板和废弃木板胡乱拼凑而成。
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劣质烟草味和角落里垃圾腐烂的馊味,被烈日蒸腾着,
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王建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是因为味道,
而是害怕听到那声音。果然,还没走近,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从最里面那间工棚里冲了出来,像破旧的风箱在死命拉扯,一下,
又一下,带着肺腑深处被强行撕裂的闷响。王建国的脚步猛地钉在地上,喉咙发紧,
仿佛那咳嗽的钩子也钩住了他的气管。他死死攥紧了手里的欠条,粗糙的纸边硌得掌心生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赤红。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散架的薄木板门。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束斜光,
切割开漂浮的灰尘。李秀兰蜷缩在角落那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
身上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薄被。她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颧骨突兀地耸起,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整个瘦小的身躯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米。
“咳咳…咳…”她咳得喘不上气,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刺目的鲜红正一点点洇开。
“秀兰!”王建国几步冲过去,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他笨拙地扶住妻子颤抖的肩膀,
另一只手慌乱地在床头堆着的杂物里摸索。那里放着半卷粗糙、泛黄的卫生纸,
是工地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他扯下一大截,塞到妻子嘴边。李秀兰猛地别开头,
身体剧烈地扭动抗拒,仿佛那递过来的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
“别…别浪费纸…”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痰音,
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溢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滴落在灰扑扑的被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暗红。
“说的啥胡话!”王建国低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硬是掰过妻子的脸,
用那粗糙的卫生纸用力按在她嘴角。纸瞬间被染红,像吸饱了水的劣质颜料,
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胡乱擦着,动作粗鲁却透着一种无措的恐慌,
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不断涌出的生命。“建国…”李秀兰的气息微弱下去,咳得暂时缓过劲,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药…药别买了…没用…钱留着…给小梅…”她枯瘦的手冰凉,
死死抓住丈夫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哀求,“小梅…小梅的学费…不能耽误她…”“学费?
”王建国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脸上肌肉抽搐着。
他几乎是扑向墙角那个破旧的、掉漆的木箱——那是他们仅有的“家具”。
他粗暴地掀开盖子,在里面一堆打着补丁的旧衣服里疯狂翻找,
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光滑的边角。他的心猛地一沉,动作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抽出来。一张崭新的、印着烫金大学校徽的录取通知书。纸张挺括,
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反射着一种矜持而冰冷的光泽,与这肮脏、破败的工棚格格不入。
王建国的手指在那几个漂亮的印刷字——“王小梅”上反复摩挲,
力道大得几乎要擦破那层纸。他把通知书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
那里像塞进了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十万块!通知书下压着的,
是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欠条。“小梅…”他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像含着一口滚烫的沙砾。他猛地转身,把通知书和欠条一起,
胡乱塞进自己那件洗得发白、后背印着“XX建筑”的蓝色工装内衬口袋里,
紧紧贴着汗湿的皮肉。他不敢再看妻子惨白的脸和嘴角残留的血迹,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工棚。那扇薄薄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撞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滚烫的阳光兜头砸下,王建国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抬头,望向那栋三十层水泥巨兽的顶端。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毒焰,一片白茫茫的刺眼。他认得那最高处,
就是刘德富的临时办公室,一个俯瞰整个工地和远处繁华城区的“王座”。
通往楼顶的施工电梯早已停用,
只剩下一圈圈环绕着主体结构、用粗糙钢管和生锈钢筋网片搭成的临时楼梯。扶手粗糙冰冷,
台阶陡峭。王建国开始往上爬。一步,又一步。脚下的钢筋网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细微的震颤。风从高楼的缝隙里呼啸穿过,带着尖利的哨音,
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小的水泥颗粒,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脖颈里。他不敢往下看,
那深渊般的眩晕感会瞬间吞噬他。他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管扶手,
粗糙的铁锈和毛刺扎进掌心的老茧,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汗水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
从他额头、鬓角、后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瞬间又被狂风吹干,留下盐渍的刺痛。
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混着尘埃灌入喉咙,
呛得他剧烈咳嗽。那三十层的高度,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攀爬,
都榨取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和残存的希望。终于,他踏上了楼顶平台。
强劲的风瞬间将他包围,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城市匍匐在脚下,
远处车水马龙汇成一条条闪亮的细流,更远处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摩天大楼群。而眼前,
却是一小片格格不入的“绿洲”——几把撑开的巨大遮阳伞,白色的塑料桌椅,
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恒温酒柜。刘德富就坐在其中一把伞下,肥硕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椅子里,
几乎要溢出来。他穿着质地精良的丝光棉短袖衬衫,肚子高高隆起,
油光满面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悠闲地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微微弓着腰,
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汇报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王建国站在平台边缘,
离那片“绿洲”还有十几步距离。他浑身被汗水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
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粉末和暗红的铁锈,狼狈得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楼顶的风更大,
吹得他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看着刘德富那张保养得宜、在阳光下泛着红光的胖脸,
看着那杯晃动的昂贵酒液,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绝望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
瞬间烧干了他喉咙里所有的水分。“刘总!”王建国的声音嘶哑破裂,被风吹得变了调,
像砂纸摩擦铁锈。他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扑通一声,膝盖重重地砸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尘土溅起。他顾不上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把巨大的遮阳伞边缘,
仰起那张被汗水、灰尘和绝望扭曲的脸,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刘总!求求您!
行行好!”他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厚茧、沾满污垢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透、边缘已经破损的欠条,高高地举过头顶,
像举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捧着自己仅剩的一点尊严,卑微地献祭。“钱…十万块!
我老婆…我老婆她快不行了!咳血!等着钱救命啊刘总!
还有小梅…小梅考上大学了…通知书都来了…学费…学费就指望这钱啊!”他语无伦次,
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腥气。
西装年轻人皱起眉头,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仿佛怕被王建国身上的污浊气息沾染。刘德富终于缓缓地放下了酒杯。冰块在杯底旋转碰撞。
他微微侧过头,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
在王建国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绝望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看惯了蝼蚁挣扎的漠然,甚至带着点被打扰了雅兴的不耐烦。“老王啊,
”刘德富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清晰地穿透风声,“工程款没下来,
我这儿也难啊。”他肥胖的手指随意地捻了捻,像是在弹掉不存在的灰尘,“你看看,
这么大个摊子,哪哪都要钱。”他端起酒杯,又啜饮了一小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你那点工钱,等等吧。等资金到位了,少不了你的。”“等不了了啊刘总!
”王建国猛地往前一扑,差点撞到桌角。他双手死死抓住刘德富坐着的塑料椅子的边缘,
粗糙的指甲在光滑的塑料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真的等不了!
秀兰她…她今天又咳了好多血!再没钱治…她…她就…”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后面的话变成了一声破碎的呜咽,眼泪混着汗水汹涌而下,
在他布满尘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小梅…小梅的大学…不能毁了啊刘总!求求您!
求求您开开恩!先给点…给点救命的钱就行!”他的哀求声嘶力竭,带着濒死般的绝望,
在空旷的楼顶回荡。刘德富脸上的不耐烦终于凝成了实质。他眉头紧锁,
身体厌恶地往后靠了靠,试图避开王建国身上那股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
也避开那双死死抓住椅子的脏手。“啧,放手!”刘德富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呵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晦气!”他猛地一挥手,
动作粗暴而有力,带着一股酒气和油腻的劲风,狠狠掸在王建国死死抓住椅子边缘的手腕上。
那一下力气极大,王建国本就跪在地上重心不稳,又因连日的饥饿、焦虑和攀爬耗尽了体力,
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手腕被狠狠一打,剧痛传来,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上半身失去支撑,
猛地向后一仰!楼顶边缘!他刚才就跪在离那深渊不足一米的地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凝固。
王建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从背后袭来——那是地心引力狰狞的獠牙。
他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轻飘飘地离开了粗糙的水泥地面。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愕而微微放大的胖脸、远处阳光下刺眼的玻璃幕墙…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颠倒、碎裂。
“啊——!”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并非来自王建国,而是那个西装年轻人,
充满了纯粹的、目睹惨剧发生的恐惧。下坠!耳畔是尖锐到撕破耳膜的风啸。
失重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在虚空中翻滚,完全失控。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紧,然后猛地抛向无底深渊。就在这急速下坠的混沌中,
一个画面,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恐惧的迷雾,
蛮横地闯入他急速涣散的意识——不是妻子咳血的脸,
不是那张寄托了女儿未来的录取通知书。是王小梅。
她坐在一条长长的、冰冷的、泛着金属寒光的流水线旁。头顶是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
嗡嗡作响,投下没有温度的光。她穿着宽大不合体的灰色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
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小臂。她的侧脸对着他,下巴尖尖的,眼窝下有浓重的青影,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她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