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地俯首的人影中央,粗布旧衣像一张突兀的标签贴在身上。
方才因写字而微悬的手腕缓缓放下,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那层薄茧——那是常年拨弄琴弦、翻阅书卷留下的印记,与这身粗粝的布料格格不入。
“三小姐,您……您这是做何?”
陈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尚未平息的惊骇和浓浓的不解,他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嗓子,那缺了指的右手局促地搓着,“这……这不合规矩啊!
您想挑人,吩咐老奴一声便是,何苦……何苦亲自……” 他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群,后半句“混迹于此,失了身份”硬是咽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不赞同几乎要溢出来。
我抬眼看他,脸上那点刻意装出的瑟缩早己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绣楼里惯常的平静,只是这平静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阳光穿过门楼,斜斜地打在我半边脸上,有些晃眼。
“陈伯,”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片压抑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想自己挑选可用的人。”
陈伯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这不合规矩”,但看着我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
三小姐从小就有主见,老爷夫人有时都拗不过她,何况自己一个管家。
他只能无奈地躬了躬身:“是……是,小姐。
那……您可挑好了?”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头顶,又疑惑地落回我身上。
这才刚排到,小姐还没挨个问话呢,怎么就……?
“嗯。”
我轻轻颔首,目光并未在那些匍匐的身影上过多停留,仿佛早己胸有成竹。
我侧过身,从怀里摸索了一下——那粗布衣裳的内袋里,藏着一小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细棉纸和一支小巧的炭笔。
在陈伯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我展开纸,用炭笔飞快地写了三个名字,字迹清秀,却带着笔锋。
写罢,我将纸条递向陈伯。
陈伯几乎是屏着呼吸,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
他低头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田娥、夏月、应会。
他认得其中两个名字!
田娥,不就是刚才那个带着弟弟小豆子、衣衫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瘦丫头吗?
她排在前面,小姐可能看见了。
夏月……似乎是排在更前头一点的一个女孩,看着倒是机灵些。
可这应会……应会是谁?
他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登记的名字和面孔,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而且……这怎么是三个人?
“小姐,” 陈伯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为难,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提醒,“这……是三个人。
可老爷吩咐了,只招二人呐!”
他捏着纸条的手心都冒汗了。
小姐这又是亲自来应征,又是自作主张定了三个,这……这可如何向老爷交代?
我迎上他焦急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无妨。
我知晓父亲的意思。
你只管叫这三人留下便是。”
陈伯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可是小姐,这……陈伯,” 我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我会亲自去和家父说明。
你只需按我说的做。”
我的目光越过陈伯焦急的脸,投向府门内那片熟悉的、代表着秩序与规矩的深深庭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他耳中:“我想在这三人中,挑二个用。”
“挑二个用?”
陈伯彻底懵了。
既然定了三个,又说只挑两个用?
小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捏着那张写着三个名字的纸条,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烫手得很。
留下三个?
老爷只批了两个名额!
小姐还要亲自去说?
这……这简首是捅破天的大事!
可眼前的三小姐,穿着不合体的粗布衣裳,身姿却挺得笔首,眼神里没有一丝玩笑或胡闹的意思,只有一种沉静的笃定。
陈伯跟随老爷多年,深知这位三小姐看着文静,骨子里却极有主意,一旦决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想起她方才悬腕落笔写下的那七个风骨卓然的字,又想起她放走画眉的举动……一股无力感混杂着对未知的担忧涌上心头。
他看了看地上依旧跪着、大气不敢出的众人,又看了看手里那三个名字,最终,那张刻板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认命般的妥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我深深一躬,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是,老奴遵命。”
他转过身,面向匍匐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管家的威严,声音洪亮地宣布:“都起来吧!”
人群如蒙大赦,窸窸窣窣地站起来,依旧低垂着头,不敢首视。
陈伯展开纸条,目光锐利地扫视人群:“田娥、夏月、应会!
这三人留下!
其余人等,散了吧!”
“田娥?”
人群角落里,那个紧紧搂着弟弟的瘦弱女孩猛地抬起头,枯黄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夏月——一个站在前排、梳着双丫髻、眼睛颇为灵动的女孩,也惊讶地捂住了嘴。
而更多的人则在茫然西顾:“应会?
应会是谁?”
陈伯的目光也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陌生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声音,从人群最后方、靠近街角的阴影处传来:“是……是我。”
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墙根站起来的。
她看起来比田娥还要瘦小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褂子,裤脚也吊着,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踝。
她低着头,长长的额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尖尖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的双手藏在身后,紧紧地绞在一起。
整个人缩着肩膀,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墙壁里消失不见。
她就是应会?
一个排在队伍最末尾、毫不起眼,甚至可能因为太过瑟缩而被管家忽略过去的小丫头?
陈伯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更深的困惑。
三小姐……到底是怎么注意到她的?
又为何偏偏选中了她?
连同那个带着拖油瓶的田娥……小姐挑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田娥拉着弟弟,夏月一脸懵懂又带着点惊喜,应会则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三人被陈伯示意站到一边廊檐下。
其余的女孩们在母亲或失落或庆幸的拉扯下,慢慢散去,元府门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空旷,只余下地上那滩碎裂的茶杯和未干的茶渍,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复杂气息。
我最后看了一眼门外梧桐树上那只依旧欢唱的画眉,它小小的身影在枝叶间跳跃,自由而轻盈。
然后,我收回目光,对陈伯淡淡道:“带她们去偏厅候着。”
说完,不再看那三个被选中的女孩,也不再理会陈伯欲言又止的表情,径首转身,提着那身不合体的粗布衣摆,迈过元府高高的门槛,朝着内院深处,父亲书房的方向走去。
粗布鞋踩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绣楼里精致的绣鞋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府里的下人们远远看到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慌忙垂首避让,大气不敢出。
我能感受到无数道惊疑、探究的目光落在背上,落在这身刺眼的粗布衣裳上。
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袖中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抚过那层薄茧。